这一夜的对谈不为人知,一行人里,他仍如旁观者。飞机抵达香港,走在通道里,有男人频频回首看乐有薇,对她很友善地笑,乐有薇便也微笑致意。
等待行李时,秦杉接到乐家人的电话,走开几步交谈。他回复着秦峥的信息,叶之南和刘亚成在旁边谈事,男人走来,对乐有薇说:“为什么你气质这么优雅呢?”
假发很闷,乐有薇以光头示人,但她的面容肿得厉害,还时有淤血,在人前用丝巾裹住头脸,只露出眉眼,时常被人注目,男人的反应倒有点不同。乐有薇指指露在丝巾外的额头,笑问:“因为我把头发剪成这样吗?”
男人说不是,还说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和别人不同,乐有薇连说两声谢谢。他低头暗叹,男人正当盛年,长得很周正,但美人架势不倒,哪怕身体浮肿,披着宽松的风衣,一头乌发也没了,仍能收获这满怀赞美的搭讪。
秦杉结束电话走回来,那男人站远几步,颇有憾色。他看看那男人,晃晃大拇指,在公开场合,用书面语称赞一位陌生女性,是需要勇气的吧。
乐有薇靠着秦杉,清脆地笑着:“原来我现在也没那么难看啊,以前很少有人用优雅夸我呢。”
乐有薇从少女时就经常被人搭讪吧,可现在她竟需要这些,来激励自己不在死之前死去。他把脸侧向一边,心里异常悲伤。
脑膜瘤压迫视神经,乐有薇视物很模糊,走路很慢很小心,看在那男人眼里,却是闲庭信步。他想到乐有薇曾经走路带风,在酒吧跳舞的佻达模样,心都碎了。叶之南也看到刚才那一幕吧,他无法去想叶之南的心情,看都不敢看他。
回香港后,乐有薇继续接受治疗,安然等待医生根据她的症状拟定手术日期。
暮春时的香港气候很不好,细雨绵针连日霾。乐有薇睡的床品是她和秦杉一起网购的,每周都更换,用烘干机烘干再晾起,像彩色的大旗。等到天气放晴,秦杉就让护工晾去天台,乐有薇喜欢被阳光晒过后香喷喷的气息。
每次来探病,看到那色彩明快的床品,他会稍微好受一点。没用的人多了去,可笑的人多了去,懦弱的人多了去,但都在拼命活下去,努力像个人的样子活下去了,在乐有薇的病床前,他很确定,这辈子不会再想着提前逃跑。
他是秦峥的助理,时常来看乐有薇很说得过去,当然,秦峥来的频率和乐有薇的姐姐郑好一样高。
乐有薇是孤儿,自幼被郑家收养。郑好对他没好脸色,他腆着脸,假装没看见,跟乐有薇聊聊拍卖会,聊聊他有意向的某几件作品,也聊聊天空艺术空间签的艺术家新作。
有次他又来,在门边听到郑好问怎么连他都能笑脸相迎,乐有薇说生病之后看世界不一样了,觉得世人都是可怜人,她认为他正如秦峥担保的那样,也不一样了。
他点开秦峥的头像,想说几句话,打了几行字又删掉,删掉再打,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你在做什么?”
秦峥没回复。他也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这个时间,秦峥只会在工作。他是秦峥的首席助理,但副总裁们权责更重,秦望给秦峥配的智囊团都是集团元老,谈大买卖时,他们陪同秦峥前往。
秦峥问过他会不会有意见,但他完全不,老臣们都忠心,经验也足,在谈判桌上比他更老辣,秦峥跟着他们学习事半功倍。
他探病很勤,叶之南也常常在,但仍不和他说一个字。他心平气和。他在乐有薇心里不可能占据位置,她不会去跟叶之南说请你原谅他,她只会遵从叶之南自己的决定,她说过,等他愿意。但他总想,能经常看到,命运待他已不薄。
初秋时,乐有薇病重,对身体的控制一样样失去,犹如被凌迟,动不了,也几乎看不见了,止疼药用得很频繁。秦杉守在她床头雕一块木材,他不知那会是什么,但悲怆的感觉总是很清晰。
化疗的反应很剧烈,有些镇定止疼的药物是违禁品,也都用上了,乐有薇之前很抗拒这样,但不用也不行了。
手术期确定后,乐家和秦家的人都来了,秦杉的外公外婆也飞来了,他们来过很多次。
秦杉雕刻的物事完工了,是观世音,他握着乐有薇的手,让她摸木雕:“是你的脸。还好,你喜欢的是玉器和木器,要是字画,就不大好摸出来了。”
乐有薇抽出手,摸索着秦杉的脸,亲他的唇:“喜欢的是你。”
唇印着唇,一点一点,轻轻碰触着,只是这样,没有更多的动作。乐有薇的口腔黏膜大片溃烂,连说话都费劲,不能再和爱人有一个热吻了。
光头让乐有薇的美有了佛性,所以她的男人说她是观世音吧。他背转身去,医生私下跟他说过,手术是尽人事了。
术前治疗让乐有薇的身体达到一个相对好的状况,但奇迹没能发生,她死在手术台上。秦杉失去了让他的人生每一天都好快乐好快乐的人。
是病魔带走了乐有薇,她没有自己去死。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时时昏沉,但从没向命运讨过饶。偶尔清醒时,她会跟秦杉说些很甜蜜的情话,笑得也畅快:“我这一生,事业情感,良人知己,花容月貌,我应有尽有,够本了。”
粤人有句老话说马死落地行,男人只能带着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行路去,此生无缘再和她同行。他戴上墨镜,没看任何人的眼睛。
他猜乐有薇宁可死在手术台上。绿岛那一晚,她说病人能把正常人耗死,若是术后变成植物人,秦杉舍不得拔管,守她许多年,她纵有来世也不能安心。
秦杉没有办法做事情,秦峥也深受打击,当年看过乐有薇在拍卖台上的表现后,回来就称她为“我姐”,没喊过嫂子,他那么尊敬他姐。
叶之南是乐有薇的兄长,回云州主理葬礼事宜,他代表秦峥协助。他当助理已然当得得心应手,等千头万绪都理顺了,他飞回香港看乐有薇,秦杉拉着她的手,一直坐在那里。
乐有薇的遗容经人细致整理过,裙子是她家人请人特制的,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条连衣裙的款式,像漂浮在鲜花河流里的奥菲利亚。他蹲下来握了握乐有薇的手,做最后的告别。
乐有薇本想捐献遗体,但到晚期时她出现多器官衰竭,终在烈火中大去,秦杉和乐家人带她回了云州。
葬礼前一天,叶之南的朋友们各自忙碌,他觑到机会,在叶之南的咖啡里滴进安神药物,一前一后走在地下停车场时,他攥起拳,从背后袭击了叶之南。
那年,叶之南走出大牢后,阿豹赶去香港,狠揍了他。拜阿豹所赐,他去学过搏击术,这些年跟秦峥打球,体能练得还行。
叶之南几日没合眼了,需要好好睡一觉。他和保安把昏迷的叶之南送回家,大门密码竟没改过,他轻车熟路地进屋,但叶之南比他高很多,想扛上二楼卧室会很吃力,他害怕叶之南醒来,只好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在地毯上坐下,环顾着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终究没忍住,走进收藏室。
他送的礼物都还在,每一件,都在。他的手抚过茶桌,鼻子发酸。乐有薇所说的不可多得的心灵相通之时,经常是在这里。
墙边有个陈列柜的下方被锁住,他第一次来就好奇,但叶之南说那里边是普通杂件,无甚可看。他心念一动,从茶桌上摸到趁手的工具,弄开了锁。当年,阿豹是闯门揍他的,但那公寓用的是最好的门锁,他遍体生寒,专门找人了解过开锁技能。
锁住的柜子里确实是杂件,多是民国时的灯具和木雕佛像,工艺算是精美,但值不了几个钱。
他不明白叶之南为何如此珍爱它们,不让外人一见,却忽然想起,在绿岛上,他问过乐有薇和叶之南如何相识,乐有薇说是中学校友,所以以师兄相称。高考后,她托叶之南寄售家里的民国老货筹集大学生活费,还看了他主槌的拍卖会,对这行产生兴趣。
他把柜锁复原,这就是乐有薇家里的那些吧。乐有薇一定不知道,她要是知道,这场情.事可能另有结局。
灵堂由他和叶之南合作布置,遗照用的是乐有薇的拍卖师证件照,她很看重自己的职业身份。
葬礼当天,他看到主家挽联。乐有薇的养父替秦杉列了数条备选,但秦杉选了叶之南挑的一句,由乐有薇的姐姐郑好亲笔写就。
“下生弥勒迟三日,共约梅花作故人。”这句生死之约,是乐有薇所有亲朋的心愿。
乐有薇比他小一岁多,终年37岁。他长久地注视着照片中的她,任谁看到这盛时容颜,都会以为她能高高兴兴活到90岁,鬓边别朵玫瑰花,福大命大,万事都不在话下。
孩子们哭着喊妈妈,他不遮不掩地掉下眼泪。多少年前,乐有薇向他宣过战:“你敢要叶之南的命,我就要你的命。你死也就死了,我死不死就不一定了。”
其实那时,乐有薇就得过脑瘤了,却威胁他说:“我们算是同龄人,不如赌个命,看谁先死。”
她还说:“你可能低估了我对叶之南的感情。”
叶之南知道吗,他知道乐有薇临终前对他有多放心不下吗?他泪如雨下,哭得浑身发抖。秦峥红着眼,拍了拍他的胳膊。连叶之南都看向他,但叶之南将永远不知道乐有薇对他的意义。
乐有薇每年都暗自留一份遗嘱,对身后事做出交待,秦杉尊重她的遗愿,让她也安葬在绿岛,她说过:“你们一起来看我们。”
夏至故去后第11年秋天,乐有薇和他泉下相见。一行人重回绿岛,直升机抵达时,太阳正缓缓升起。
海面波光耀眼,秦杉抱着骨灰盒在悬崖边看日出,在海与天相接之地,在生与死的边缘,这是他最后一次陪她了。
骨灰盒是柚木,秦峥说秦杉告诉他,柚木千年不腐。乐有薇下葬时,他望着秦杉右手手背虎口处的刺青,又红了眼眶。
那一天他也在场,乐有薇涂了红唇,亲了亲秦杉雕刻观世音的手:“你一直想纹身,就纹这个吧,敢纹蝴蝶我打死你。”
勾勒出红唇的形状,再刺进皮肤,想她时,就抬起手亲一亲。他怔然地看秦杉,是求不得更痛,还是已失去更痛?他用前半生适应了求不得这件事,秦杉呢,该怎样去过后半生?他拥有那样多的回忆。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回程的飞机上,他彻夜无眠。乐有薇跟他说过,秦杉是唐莎雇凶伤人事件最大的受害者,子弹险些要了他的命。
转机时,秦杉示意有话跟他说。两人走开数步,秦杉很疏远也很客套地说:“唐总,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不用再对我抱歉。”
这双眼睛里红丝密布,没和他交谈,竟看得出他的所思所想。他难受道:“我很……”
秦杉说:“叶先生有天说,人间犹有未读书,就是好好活着的理由,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有家人儿女,他们都能帮我,叶先生会比我更难些,请不要再为难他。”
他扭头去看,叶之南蹲着和秦越说话,秦峥抱着秦乐儿。他移开目光,跟秦杉说:“我不会再害他,不会再害他的亲人朋友们,也不做任何让他感到困扰的事。”
接驳车上,秦峥偷看叶之南,贴到他耳边说:“祸水又少了一个得意弟子,肯定很伤心,需要有人陪,你的机会来了。”
他摇摇头,他什么都不会做。让叶之南感到困扰的事,包括无必要的走近,更包括吐露心意。他和叶之南没有成为恋人的任何可能,但以前他心存侥幸,直到几年前,在紫金山天文台,他接受了现实,往后余生,只求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