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死后,他持久地梦回那片海域。
秦峥的公事越来越多,助理也请了数个,他只负责其中几块,更多的照看不过来。每个周末,秦峥都去秦杉家聚会,有时聚会场地定在秦望家,秦峥就整整两天不见人影。
两人经常各忙各的,周末秦峥若有公务,就都丢给他,他崩溃过:“有的业务不是我这边。”
秦峥说:“反正你不去对祸水下手,闲着也是闲着。”
他被迫挑灯夜战,突击熟悉项目,抓狂时就冲到花园跑步,气不过也骂人:“你爸给你那么多人!”
电话里,秦峥问:“你不是首席吗?”
他怒道:“可以不是!”
秦峥哦了一声:“贝斯特大厦也不买了?你可以啊。”
他擦把汗,跑得呼哧呼哧,秦峥哈哈笑着挂了电话。此后他再发疯,秦峥就让司机给他送酒来,他更愤怒了:“我还有一大摞没看完,这一瓶下去,明天这时还醒不来,你让他们去吧!”
有次气到极点,是个很复杂的并购项目,他没参与过,但秦峥让他次日上午替他去见对方的英方代表。他拍了桌子,拍得很响,秦峥愣了。他按了电话,往额头抹白花油,手机开了静音,谁的信息都不回,谁的电话也不接,他没空。
半夜,书房窗户咯噔一响,他一望,秦峥的身影一晃而过。他黑着脸去开门,秦峥看看他的脸色,有点理亏的样子,他就懒得计较了,往书房走:“我没空理你,你自己去影音室玩。”
秦峥自顾自去拿冰可乐,插根吸管喝着,坐到他书桌上,东摸摸,西摸摸。他埋首在资料堆里,时间太赶,只能挑最重点的看。秦峥被晾烦了,低头看他,冷声道:“比我女朋友还不讲道理,装死也得有个限度好不好。”
秦峥倒还先生气了?他已经平复的情绪又翻腾起来,怒冲冲抬头,马上悟到什么,按亮手机,但只收获过7条“你在干嘛”,一句软话都没有。
他又动气了:“我问你在做什么,你经常不回,我一次不回就罪该万死吗?”
秦峥见他没看过手机,脸色好转,喊声喂,他不耐烦:“有事明天再说。我不熟悉情况,明天跟人说什么?你请便吧。”
一只大手按在资料上,骨节分明,小臂上汗毛有点重,还藏了一小块疤,是某次花园团建时玩火落下的。时光荏苒,少年已是大男人,28岁了,是初相识时他的年纪了。
秦峥敲敲资料,“你别看了,我明天让老陈陪我去。”
他抬眼,缓声说:“你明天要带越越去玩游船。”
秦峥说让母亲陪着秦杉带孩子出游,刚才已经说好了。见他还不离座,就说了一句软话:“给你的酒一瓶也没喝,我陪你喝点吧,我也好久没喝了。”
秦峥的软话最多能到这个程度,但他最懂得下台阶,先问秦峥想喝哪种酒,再问秦峥是不是跟老陈等元老在沟通上出了问题,才一次次让他代劳。
秦峥剥着开心果,烦躁道:“他们那帮人,人越老心越硬,都说我该以生意为重,不能跟个小白领似的,拿一份工资混到周末,在家宅两天。”
他很无奈:“他们又不知道你想多陪陪你哥,看着他一点。”
秦峥高兴了点:“我就知道你知道。老头总说老陈他们千好万好,嗬,一个个都是冷血动物。但我又不能只用你,累死了不好办。”
他淡然地刺一刀:“谁叫小秦总想当继承人。”
秦峥虎起脸:“唐总还想不想买贝斯特大厦了。”
不能每次都被秦峥拿住软肋,他不接话茬,秦峥喝着酒,自语道:“我会买回来的,那是我妈和我姐都战斗过的地方。”
灵海集团的股东们不会赞成少主这样花钱,秦峥得靠自己买,他说:“还是我来吧,就快了。”
秦峥把整杯酒一饮而尽,刺回来:“知道知道,为了祸水,某人干劲十足。”
秦峥几时肯服输?他任由秦峥挖苦,聊一聊明天要见的那家公司,秦峥哼哼哈哈地应着,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想把秦峥弄到房间睡,但是那次弄晕叶之南,他和保安把叶之南抬进家门,他险些闪到腰。秦峥肩宽体阔,一看就沉实,他搓了搓手,作罢,找出一床被子,搭在秦峥身上。
早上闹钟准时响起,他拍醒了秦峥。他的衣服秦峥穿不下,秦峥得回去收拾收拾。这个事实让他没面子,他扯个谎:“天空艺术空间也积了不少事,我得过去处理,你回家补个觉。”
秦峥晃进卫生间洗漱,喊他进去:“给我拿个牙刷。”
他翻出一个新的电动牙刷刷头,拆开换上,递给秦峥,秦峥一脸嫌色地用了,用完看看洗漱台:“你没留宿过男人?让你别老鬼混,你就当和尚了,矫枉过正,啧。”
他想刺回去,但秦峥的女朋友们都是昙花一现,不足以成为攻击的武器,他换个路子:“多大人了,还大半夜拿石头砸别人窗子,幼稚。我把大门密码给你。”
秦峥说记密码麻烦,录了指纹跑了。他去天空艺术空间,楼下咖啡厅里,叶之南在和一个艺术家谈天,他脚步停了停,到公共休息室的花梨木独板面大画案前工作。
据秦峥说,秦杉整个人都垮掉了,刚开始好像还好,但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瘦得形销骨立。
秦杉少年时目睹母亲车祸身亡,失语过几年,至今话很少,外公外婆很担心他,秦杉说:“小薇会帮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秦杉是未亡人,情绪再崩坏,是合情合理的。另一个人却不能够,终日如常工作会客,协同博物馆做展出,为年度秋拍他主槌的两场拍卖会做功课,也跟人谈笑风生,也为古书画一个小细节进行严谨地甄别,过着跟从前相同的生活。
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吧,他又记起叶之南收藏室里那个被锁起来的陈列柜。对自己说过,不去打扰叶之南,但他能做很多辅助工作,他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很像样的助理后,再棘手再细碎的事宜,都能处理得很不坏。
他的时间一分为二,一半用在灵海集团,一半用在天空艺术空间。秦峥说:“乘虚而入,其实也不是没可能。”
他说:“那叫乘人之危。我不认为有可能,也不想。”
秦峥问:“你确定?”
他说确定,如果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回到从前,以很好的朋友身份赖着,但实现不了也不痛苦了,能见到就开心。开心是最重要的,别的事,都去他的。
秦峥笑得很灿烂:“真没白让我忙活啊。我跟我姐打过赌,你会改变,你能改变。我赢了。”
他笑着去忙。又一年春天,他飞去绿岛祭拜夏至,再去看乐有薇,和她说说话。大海封存了秘密,悬崖边的那次对话,除了天边月,无人知,但他会永远铭记她说:“你也别太自苦了,别总那么顽固,让小峥觉得他白操心了。”
深秋时,乐有薇的周年祭前夕,他终于买下了贝斯特大厦。在乐有薇坟前,他烧掉买卖合同复印件,站起来跟叶之南说:“回云州过个户吧,我得还给你。”
叶之南说:“我不需要。”
决裂十年,这是叶之南第一次同他说话。去年筹办乐有薇葬礼时,两人的对话都是通过第三人转达的。他凝望这张淡漠的脸,轻声说:“我得赎罪。”
叶之南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处:“忘了那些,向前走。你母亲的事,我也……”
叶之南没说下去,转身走了。决裂那天,他痛恨叶之南为了拒绝唐莎,宁可说出跟他母亲的旧事,那意味着他和叶之南绝无可能成为恋人了,他口不择言:“我母亲在看心理医生,你本不该对阿莎说那些。”
那是一句十足的谎言,他的母亲心志过人,不会为哪件事蒙羞。但是——
叶之南也因此不愿再面对他吗?他追赶几步,叶之南没回头,目视前方,平静地说:“就这样吧,你放过自己吧。”
不远处的秦峥打着手势,让他再说点什么,他竭力把元神聚拢起来,哀恳道:“可我过不去,我必须为你做点事。”
叶之南没说话,但海风似乎送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回程的飞机上,他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秦峥的笑脸在他脑袋上方晃着:“你不饿啊?”
他弯起眼睛,对着这双黑溜溜的眼睛笑了。他用了十年时间,换得一个人对他说向前走,距离秦峥走向他,亦是十年光阴。
贝斯特大厦送不出去,秦峥点醒他:“你去找天空艺术空间其他股东,就说业务和影响力都在增涨,为了长远发展,得扩大规模。”
天空艺术空间最初占据一层楼,现在是五层楼,扩张速度尚可,整体搬迁到贝斯特大厦不是不可行,但是叶之南说不需要,股东们必会尊重他。
他另辟蹊径,托秦峥约出乐有薇的姐姐郑好。郑好是天空艺术空间书法部主管,他说:“我打算把原先的贝斯特大厦做成展出场地,跟天空艺术空间联动,想邀请你来管理。高一点的楼层做成免费工作室,有些刚起步的艺术家会很需要。”
郑好敌意犹存:“到最后,乐乐什么都放下了,但我做不到。你知道叶总也是我师兄吧,我怎么可能去你那边?”
他说出叶之南对他说的话,再说出乐有薇对他说的话:“他们不谋而合,都让我放过自己。乐小姐还说,我和她的师兄投契,她很希望我们能和解。”
郑好垂眼:“可我求证不了。”
伊人已逝。他放下咖啡杯,伤感道:“乐小姐说,她很怕阿南孤单。”
郑好抬头看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郑好很平凡,在天空艺术空间工作多年,他从未注意她,此刻他才看懂了这双眼睛。这女人至今未婚,也不谈恋爱,只因对叶之南情根深种吧。
乐有薇和叶之南分明相爱,却没有在一起,郑好可能是原因之一,郑家父母收养乐有薇,是大恩德。
他斟酌着措辞:“没有俗务牵挂的人,很容易产生虚无感。我希望天空艺术空间做得更顺利,你知道,男人更追求事业带来的成就感。”
郑好问:“为什么想买下贝斯特?”
“那里有很多回忆。”他点开平板电脑,给郑好看他的藏品,“这件是阿南和夏至陪我跟藏家谈的,这件是我趁老刘犹豫时偷袭得手的,还有这件……”
他把最心爱的物事都讲给郑好听,郑好说:“难怪秦峥说,你变化很大。”
谈到最后,郑好也没答应为他管理贝斯特大厦,但几天后,吴晓芸找他了:“郑好说,我是最合适的。”
他笑:“我以为你不想再操心什么事了。”
吴晓芸有点感喟:“贝斯特给我带来了很多,我有感情。小峥还不肯结婚生孩子,我整天吃喝玩乐也没劲,得找点事情做。天空那边,我去找他们谈。”
他说:“但是阿南不接受。”
吴晓芸说:“谁叫你想着免费的?你收点钱,就是公事公办了,就有得谈。放心,我不和之南谈,天空的股东有好几个是我熟人。之南本人不需要,天空艺术空间还是需要的。”
他点头,以公对公,是有得谈。毕竟大家都想把艺术推向大众,行事上不会因私怨而狭隘。
他已经为贝斯特大厦花光了所有钱,吴晓芸笑他根本不该再搞免费的午餐,别说免费展出了,连工作室都不能让艺术家免费使用。商业社会,你的宽宏大量,很可能引诱出别人的贪婪。
斗米养恩,升米养仇的道理他哪会不懂,但太想给出去,让他乱了章法。他想起20岁时的秦峥提醒他,人被情绪牵制会影响判断力,再想起秦峥说吴晓芸情商不高,但生意做得还行,不禁哑然失笑。
吴晓芸哪是情商不高,不把心思放在恋情上罢了,身边年轻英俊的男人如走马灯换过,她儿子随了她。但细细究来,秦峥更像父亲,对人很慷慨,但在情感上不敏感,女朋友使两下小性子他就嫌烦。
郑好并非不帮他,贝斯特大厦改造期间,她送来一份大型策展方案:“明年10月份能给我场地吗?”
贝斯特大厦原本就有数个展厅,改造范围不太大,一年工期很宽裕,但这是第一个跟天空艺术空间合作的项目,他铆足了劲,每天忙完都去工地。
对秦杉而言,贝斯特大厦承载了他和毕生至爱的回忆,当仁不让操刀改造。叶之南、乐有薇和夏至的办公室都原样不动,将会做成老友们喝茶谈天的地方,秦杉说乐有薇会喜欢这样。
年轻美丽的死亡像在淬剑,极度燃烧后顷刻冷却,给生者带来漫长的伤痛,秦杉话仍很少,但他看得出来,未亡人在努力让自己复苏。
新一年的春天很快就要到来,一次会议前,他特意提前十分钟去会议室,这是叶之南的习惯。贝斯特大厦一到五楼的展厅都在收尾阶段了,他想请叶之南去看看,但叶之南是孩子们的舅舅,经常去秦杉家,秦杉邀请岂不是更直接?
他在玻璃窗外徘徊,没勇气没进去,拐到茶水间,消磨到众人陆续出现,才慢吞吞找个座位,混在人堆里不显山不露水地旁听会议,多年来,始终如此。
会议结束后,叶之南让助理送来4月份的行程计划表,涉及到英国的部分都专门标记了。
人间犹有未读书,叶之南没有停止过学习,园艺是他拓展的学习领域。喜好艺术的人绝大多数都对居所有审美上的需求,叶之南邀他去英国那些上百年的庄园参观学习。
园艺也是艺术的一种,英式花园起源于18世纪时的园艺造景,相传建造灵感来自于17世纪法国画家和北欧风景画家的作品。英国境内散落众多享誉全球的名园,他年轻时游遍英伦,连偏僻的乡下也去过,会是很好的向导。
他脑子有点懵,在公共休息室走过来,又走过去,很想抽根烟平缓一下,但好像只有一杯好酒才能把泪意压下去。再一想,跟秦峥说一说,足矣。
他拿起手机订位,是秦峥提到过的一家川菜馆。据说味道极佳,但他吃不了辣,也不肯挤在油腻腻的小店吃东西。
川菜馆才十几平方米,里面全是人。秦峥先到,跟一对情侣拼桌吃饭,招手把他拽到身旁坐下:“再不来这位子就保不住了。”
秦峥给他点了开水白菜,鱼香肉丝和红糖锅盔之类不辣的,自己跟一锅赤红色的水煮鱼较劲,辣得喝光一碗冰粉,又叫一碗。他笑弯了眼,秦峥噱道:“乐成这样,那个什么仇,仇英的画,弄到手了?”
这家伙嘴唇辣肿了还吃,红通通的挺傻,他越看越好笑:“没,藏家还没松口。”
看着道貌岸然,笑得像个傻子,秦峥拉长了声音:“噢——祸水弄到手了。”
他给秦峥看叶之南的4月行程,等他去过绿岛,给夏至扫完墓,就跟叶之南一起出差,秦峥揶揄他:“仇英先别买,多买点行头,好好打扮一下。”
他是真的不再奢望更多,但秦峥总不信他,他说:“我看了行程,跟我负责的几个项目时间上都不冲突,能去。万一冲突,我会以公司的事为重。”
秦峥端起冰粉,跟他的醪糟汤圆碰一碰:“以终身大事为重吧,心想事成。”
他说能恢复到现状就是圆满,别无他求。但多年僵持终破冰,他从头到脚满溢喜悦,吃完东西,拉着秦峥去“貘”喝了好一通酒。
前几年,秦峥就把“貘”买下了,当成自家酒库,还从国外请了一支侍酒团队,运营得有声有色的,不比汀兰会所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