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奶娘让人把话传到了赵宗实耳里。
赵宗实垂下眼眸,这才知道了小娘子气性的缘由。
“竟然是这样么?”他喃喃自语,随后把传话的人打发了。
回到房中,高氏已经上了床,正靠在床头看着他,柔声问道:“怎么了?现在这会儿是有什么事么?”
高氏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白日里还要管家,精力欠缺,早早就开始疲乏了,这会儿已经是强打起的精神。
赵宗实不想叫她担心,语气轻松说道:“一点小事。”
他走到床边,亲自扶着高氏躺下,替她捏好被角,“你累了一日,早点休息,明日才有精气神,家中还有事情离不得你呢。”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对彼此再清楚不过,换做从前,以高氏的灵敏自然能察觉出赵宗实的不对,但怀孕耗费了她大半心血,高氏的灵敏比不得从前,轻易就被赵宗实给蒙混过去了。
她点点头,顺从道:“好,那你也早些休息。”
作为一个合格的当家娘子,高氏也不愿意让人见到她疲惫不堪,撑不起来家事的一面,尤其是当做诸多下人的面前,万不能失去了当家娘子的威严。
能把家务打理好的,也才能显露出她的重要来,她才能被人敬重。
等高氏睡下了,赵宗实坐在旁边,才有空思考起方才谢奶娘让人来传的话。
高氏实在太忙了。
她要忙着家中的事,要顾着肚子,还要过问几个孩子的情况,实在做不到像别家的娘子那般,一颗心都扑在某一处。
这对赵宗实来说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在整个汴京的高门士大夫家中,那些娘子们都是如同高氏这样做事的。
赵宗实的生母严格来说只是郡王的小妾,并不是当家娘子,但在赵宗实的记忆中,她也没有把精力全部放在他们兄弟姐妹中谁的身上。
更多的是把心放在郡王这个家主身上。
赵宗实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们都是这样长大的,只是想到赵浅予这个小女儿的情况,或许是当了父亲的缘故,赵宗实心里忍不住软了下来。
这或许就是一片慈父心肠,赵宗实也是在有了几个儿女后才逐渐体会到。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们夫妻对儿女们的陪伴太少了。
赵浅予年纪小,气性大,他才能得知缘由,而其他几个孩子,长子和长女都乖巧懂事,许是哪怕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也断然不会说出来。
直到夜深,房间里的烛火才彻底熄灭。
经过一夜好眠,赵浅予又精神抖擞起来。
谢奶娘还试探的问了问她,还记不记得昨晚说过什么。
赵浅予疑惑的看着她,反问道:“说什么呀?”
小孩子忘性大,昨天说的话今天就忘记了,何况是似睡非睡的时候。
谢奶娘连忙把话岔开,对昨天去白宅的事也不好开口,尤其是提起白小娘子,生怕这一说又勾起了小娘子的伤心事。
赵浅予现在很好被忽悠,谢奶娘随便说一句就过去了。
“小娘子来看看,我们今儿穿哪身衣裳?”
赵浅予年纪虽然小,但已经有了自己的喜好,也很喜欢打扮,谢奶娘一提衣裳,她顿时来了精神,端正的坐在床上,看着谢奶娘拿出一件又一件衣裳给她过目。
每看过一件,她都要捧着小脸,“故作高深”的沉思好一会,摆摆小手。
摆小手就是不满意的意思,要重新换一件过目。
谢奶娘也配合,一件一件拿出来给她看,赵浅予觉得不满意的就先放在一旁,等一会再收拾。
就这样看了十来件衣裳,赵浅予盯着谢奶娘手中提着的一件花花绿绿的笑笑,忙说道:“这个、这个。”
这一件正是上回衣裳做短了,又让郎君吩咐针线房给接了半截儿衣料的那件。
因为高氏不大喜欢,打从上回穿过以后,她们几个小主子身边的奶娘都十分有默契的把这一身放进了箱底。
赵浅予纯粹是喜欢,还让谢奶娘要好好存放着。
今儿也是取衣裳的时候,因为取来的衣裳太多,谢奶娘一个没注意,把这件衣裳给混了进来,现在已经被小娘子看见了,谢奶娘倒也不好再放回去了。
谢奶娘只得哄着她:“这一身衣裳确实漂亮,就是太容易脏了点,不如在房里的时候穿一穿,要是出门我们就换成别的?”
赵浅予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人小主意正,谢奶娘不能强行压下不让她穿,又怕她闹起来,只能给她打起商量。
赵家小娘子大部分时候还是信守承诺的。
赵浅予小小年纪就会爱美,自然能分得清脏不脏的,脏就是不美了,不过大部分时间她还是被大人给糊弄了过去的。
一听见“漂亮”这两个字,她心里就乐开了花,也不去纠结那些什么脏不脏的了,很大方的同意的谢奶娘的提议:“好吧。”
谢奶娘露出笑:“就知道我们小娘子最善解人意了。”
大宋诗书文化浓郁,连外边走街串巷的货郎都能背上几句诗词来,宗室们家中也喜欢朝读书人靠拢,赏花弄月的,伺候的仆婢们也有两分底子,谢奶娘进了郡王宅邸的门,在整体的熏陶下,也是能说上几句学问来。
现在可不提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女子无才便是德本是一句谚语,整句是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意思是男子有德而不见其德,是大才,女子有才而不露其才,为大德。
文人雅士总归内敛含蓄,这是自来的风华气度,尤其讲话提倡婉转,就是骂人也不会直接指着鼻子,大刺刺的骂出来。
而是用一种更“雅”的方式,通过作品或诗歌叙述出来。
是以,这一句的可以归为不显、不炫耀,无论是男是女,是先人们总结出的做人和为人处世的方法。
要低调。
大宋女子们更是把这一份婉转发挥到了极致,既让人欣赏她们的“雅”,又能欣赏她们的才华,不会认为她们过于尖锐了的。
在这种情形下,女子求才在大宋实在稀疏平常。
赵浅予反正听不懂什么善解人意的话的,只凭感觉知道是在夸她就行了。
她就喜欢听人夸。
定下了衣裳,其他的就好说了。
赵浅予这个年纪头发也不长,无需打理,更不用像娘子们一般要耗费许多的时间来装扮,奶娃娃穿好了衣裳,鞋袜就是打扮好了。
最多就是给小娘子们带一带珠链、手镯等。
赵浅予这个年纪带什么都不合适。
她刚出生的时候,别家送来的贺礼就有这些小娘子的配饰,都被高氏收了起来,等再过几年,到七八岁时,她们能扎鬓了,才会开始带这些。
赵浅予穿好衣裳鞋袜,一落地就准备往外边跑,谢奶娘拦都拦不住,连忙让栀月去跟上去。
栀月落后几步,就见小娘子一双小腿迈得飞快,刚踏进院子里,就一头撞到了郎君腿上。
赵宗实目光下垂,赵浅予没站稳,连着后退几步,一下坐在了赵宗实脚上,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屁股,眼里很是疑惑。
不懂为什么就撞到了呢。
好一会,她这才抬起头,见到赵宗实,顿时笑开了。
——哦,是她爹哦。
“抱!”
赵浅予朝他伸出双手。
有部分小孩是认人的,赵浅予倒不是认人那个,只是从她能跑会跳了以后就很少要人抱了。
赵宗实经常看她,赵浅予对他也熟悉,对他这个当父亲的也十分依赖。
这跟对谢奶娘这些人是不同的。
赵宗实一大早就起来了,陪着高氏又过了早食,不自觉就到了这里。
昨夜里他几乎彻夜难眠,深思熟虑了许久,脑海里一个隐约的想法不断盘旋,到现在,终于做了个决定。
他弯腰把人给抱了起来,拍了拍她的小身子:“予姐儿撞疼了吗?”
赵浅予知道赵宗实口中的予姐儿说的是她,看着他傻笑几声:“不疼不疼。”
家里人称呼她,有时候会叫她予姐儿,有时候会叫她二娘子,赵浅予听多了,对这两个称呼就有反应,明白是在说自己。
谢奶娘正好出来,见他们父女在说话,就站在一旁。
赵宗实说了一会,抱着人要离开,谢奶娘一愣,连忙上前说道:“郎君,二娘子还没有用早食呢。”
谢奶娘不明白赵宗实的意思,之前郎君来看二娘子,都是陪着在房里或者院子里玩一会就走了的,像这样直接抱着人走是极少的。
赵宗实停下步子,跟她说道:“奶娘,你把予姐儿常用的东西收拾收拾,以后我也会常常陪着她。”
赵宗实想过了,让高氏现在来陪一陪,像别家的娘子一样全副心神都放在儿女身上肯定是做不到的。
但他们夫妇一体,高氏现在做不到,但他这个当父亲的可以多抽一些时间来陪陪他们、教导他们。
他们兄妹之间也是需要培养感情的。
赵宗实自己也是经历过来的,像他跟高氏就是自幼的情分,所以现在才能恩爱和睦,琴瑟和鸣。
任何情分都是这样,尤其是幼年的情分更为珍贵,等长大,人心更为复杂,其中掺杂的东西太多,情分就越稀薄。
几个孩子们也需要打小培养情分,等长大以后他们才能守望相助。如果只住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情分,只有名分上的称呼,这样的基础是不牢靠的。
赵宗实不止带赵浅予过去,也命人通知了几位小主子的院子。
谢奶娘一听这话,面上反倒露出犹豫来:“郎君,让小主子们在一处怕是、怕是不大妥当。”
岂止是不大妥当,在谢奶娘眼里那是十分不妥当。
上一回郎君突发奇想把小主子们给放一处,闹起来后险些没把房顶给拆了,累得郎君自己也疲惫不堪。
这才过了多久,郎君怎么又想着把几位小主子给放一处呢。
赵宗实显然也想到了上回的事,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但赵宗实骨子里就带着倔强,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也不会轻易就放弃了。
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失败一次就放弃那成什么了?
上一回不和,是因为他们年纪小,小孩子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么,等他们大一点,懂事了也就好了。
赵宗实觉得,如果现在不让他们在一处玩闹,等以后懂事了就更难得玩到一处了。
赵宗实有了决断,谢奶娘也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今日小主子们都高高兴兴的,她们这些奶娘也能轻松些。
同时,其他小主子们房中也得了消息,奶娘们不由而同的也浮现了这个念头。
赵宗实把人抱到了前院,很快,赵浅予的早食就送了过来。
赵浅予年纪小,自己吃饭的时候还是少,平时大都是谢奶娘或者栀月轮流喂她。
但谢奶娘这会听赵宗实的话正在收拾她平常要用到的东西,像是小衣裳、小帕子等,人还没过来。
赵宗实原本是想招呼旁边的婢子来喂的,但看见婢子样貌十分年轻,看着不大像谢奶娘那样能照顾人的,想了想,赵宗实还是自己亲自动手。
这还是他第一回给人喂食呢,前边几个儿女,身边都有奶娘,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在赵宗实的想法里,喂食应该是一件简单的事才对,但等他亲自开始给女儿喂早食了,赵宗实才发现没这么简单。
不说别的,就是早食稍微烫了点、凉了点,多了点,少了点,都是问题,勺子刚一过去,赵浅予就推开了。
不是要他吹一吹,就是自己心不在焉,玩得凉了,她就不肯吃了。
不像赵宗实看到过的,奶娘们轻轻松松就喂好了饭。
明明他觉得这步骤也没错,同样都是喂饭,怎么奶娘们就知道什么时候喂过去,什么时候知道他们想吃什么。
赵宗实还学着奶娘的话语哄了哄,也不管用。
反倒他越哄,吃得更慢了。
这个时候,赵宗实不得不向外求助了,吩咐身边道:“去看看奶娘来了没?”
婢子匆忙出去,好一会回来,身后跟着提了个小包的谢奶娘。
赵宗实连忙起身,让谢奶娘来:“你来喂她吃早食。”
谢奶娘连忙应下,只扫一眼,她心里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无外乎就是郎君喂饭,小娘子不肯配合。
他们大宋的这些郎君们,像郎君这样做的也有,但别看这些郎君们在外温文尔雅,出口成章,但碰到这等事大都举足无措。
她家郎君从前也干过这事。见她给长子喂饭,觉得是小事一桩,生了要喂饭的心思,谢奶娘倒也配合,让出来让他来。
结果也跟今天郎君这样,接手的时候自信从容,淡定自若,觉得谁都能做,结果等一上手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长子要么不配合,要么他喂饭的方法不对,闹了半晌也没喂好,最后还是不得不重新让她来。
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回经历了。
谢奶娘接过手,先用手感受了碗透出来的温度,心里就有数了。
先摸了摸赵浅予的小肚子,轻轻柔柔的说着话,把温度正好的早食就喂进了小嘴儿里,等吃完了,一勺又喂了过去。
整个过程十分游刃有余。
不大一会,除了凉了的早食,其他的大都进了赵浅予的小肚子,从头到尾她也一点没有闹,也不闹着让她吹,让她哄,不专心的问题。
赵宗实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
谢奶娘这些动作他都看得很清楚,也觉得没有什么区别,但赵宗实不明白,分明就是差不多的动作,怎么最后的结果就不一样呢。
葫芦画瓢还不对吗?
这令赵宗实困惑不已,让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谢奶娘鲜少看到有郎君会对着这种事追根究底的,但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谢奶娘如是说道:“郎君有所不知,这喂饭啊也有一门学问。”
赵宗实洗耳恭听。
谢奶娘笑道:“首先,这送来的饭食得刚好,不烫不凉,也要符合小主子们的喜好,这样他们才喜欢吃。”
郡王府这样的家业,给主子们送来的饭菜都是合他们口味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其次就是孩子心性不定,他们容易被勾走心思,所以给他们喂饭就要趁着这个空档的时候,抓紧给喂了,等看着他们吃完,立马又得喂一次。”
喂饭不止是一门学问,还考验眼力,定力呢,时不时还得哄上几句,看看小主子有没有吃饱等等。
小孩分不大清,这个时候就需要旁边人观察和经验了。
谢奶娘说着,看向赵宗实:“大概也就是这些了,其实还有更多的时候需要随机应变,不是每回都能轻松的。”
能做到像她们现在这样熟练,那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不是三言两语,一次两次就能学会的。
看赵宗实若有所思,谢奶娘添了句:“这也是我们妇道人家磨出来的,像郎君这样的,心里装的都不是这等琐碎小事,不知道也很正常。”
“不!”赵宗实神情有些凝重。
“琐碎小事,何尝又不是以小窥大,见微知著呢。”
反倒是他,一直读圣贤书,只看书、知书,却一直没有学会过一个道理。
书读得再好,但在生活里,并不是按照书中描述的在进行。就像看得再多,自以为已经学会,其实也只是学了皮毛一样。
书之外,更多的是出人意料,波澜起伏。只有当亲自实施,才会发现这些出入,了解其中的差距。
读书教会了他许多大道理,教他以理服人、谦逊内敛,但光有大道理是没用的。
讲大道理也是要分人的。
跟予姐儿这样的孩子讲大道理,她能听懂吗?
大道理只有对着同样讲大道理的人,才是有用的。
赵浅予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仰着小脸:“呀。”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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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