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在日暮西山时方才走到了那一处“可大的空地”。
用白鹿书院学子的眼光来看,这地方诡谲莫测,又阴冷血腥。
八根石柱分立两侧,地上是泛红的石块铺成的平地,平地中央凹了一块圆出来,一口巨大的铜锅摆在中间。石柱上、地上、铜锅上扭曲的花纹,让这一切充满了未知的胆战心惊。
这像是某种仪式会用到的……祭坛。
房菲是这么认为的。
至少在看到密林中掩埋的人骨时,房菲还能保持心如止水的态度去观察和记录这个地方,但是看到过着碎骨的襁褓,房菲心跳突然变得剧烈,他知道先生让他找的是什么了……
趁着祭坛无人,趁着夜幕降临时的一片赤色晚霞,房菲从衣襟里掏出石先生给的一只信号弹,寻了个无遮挡的地方冲天拉响。
“呜——”
一声尖锐哨响,一朵赤色焰火在城郊绽放,与此同时,城中也放出来五颜六色的焰火,这一朵绽放后滞留时间有些长的长枪形状的火花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只有该注意到的人注意到了。
当天,有两批骑马的镖队离开了十方县,向着西边策马奔腾。
县城牌坊下站着个折扇悠悠的白面书生,含笑独立与黄昏之下,看着“镖队”离开的方向沉吟不语。等到马匹撩起的尘沙沉寂下来,书生回过头看向头顶上挂着青苔的石牌上“十方”二字笑得意味深长。
不一会儿,一架马车从县里驶出,赶车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魁梧壮汉,旁边跟着一个骑驴的年轻道士。
道士一脸的不耐烦,手上拂尘晃来晃去打着苍蝇。
两人往外走,书生往县里走。三人错身时各自点了下头,当作打了招呼。
道士看着师生嗫嚅一番,到底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偏过头有些郁卒地跟上了马车。
一个红衣簪花的妇人从小路上拐出来,凑近书生低声说了什么,书生脸上笑意越发明显,不紧不慢地带着妇人往街道上走去。
等牌坊附近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一道追风逐影的身影从远处的树梢上疾驰而下,在牌坊下的泥路上滑行一段距离后方才止了下来。
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身上的灰,耳边垂缨晃了两下后安静地坠在胸前,发上金冠熠熠生辉,与晚霞相映成趣。
一双冷淡的眸子里映出一片风景来,看似都装了进去,实则所有情绪浮于表面。
只有风吹动轻薄的外衫,露出腰间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面时,年轻人低头看了一眼,眼眸里浮现出一抹有些诧异和了然的模样。
“鬼面……北齐……墨家……原来都是你啊。”
年轻人整理仪容,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走进了县城,然后在走过牌坊后脚步一转,进了旁边杂草丛生的小路。
同样踏进草丛的还有墨衣如夜的墨春生。
身形在林间轻盈疾驰,足尖于树梢树干上借力,甚至偶尔跃过树梢往后瞟一眼,确保后面那群穷凶极恶,预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杀手没有跑错路。
一路翻山越岭,等墨春生都觉得有些费力时,夜幕已经从山头压了下来。
远方出现了一轮雪白的月牙和比月牙更亮的启明星。
墨春生收力,树梢落下后轻轻踏在竹子上,压弯了手臂粗的一枝青竹。
略微站了一会儿后,四周无声无息地探出巴掌大的钩爪,从枝叶间朝着墨春生所立的位置疾射而去。
破空声掩盖在风过竹林的窸窣声里,但是金属的寒光被月色暴露出来。
墨春生脚下一踏,竹竿弯曲更甚,人随之下落,稍稍迈步便走到了地上,长靴踩在枯叶上咂咂作响。
钩爪落空,被反弹回去的竹竿勾住,一时收不回,竹竿被左右扯动之后暗处的人直接露出了身影。
一手铁锁拉着竹子借力飞跃,一手长刀直接从墨春生头顶劈下来。
动作很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已经出现在了身后,但是墨春生更快,衣袂摩擦声是他最好的视角,耳朵比眼睛更先发现身后袭来的杀手。
轻飘飘往前一步,弯刀划过虚空,斩断了一缕没来得及跟上的发梢。
墨春生立定,回头一脚踢了上去,直直踢在来人的肩头,将人踹出三步开外,然后那人手上绳索一扯,顺着竹竿“滑”了上去,消失在了树梢里。
墨春生原地站着没动,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袖间摸出一把匕首,刀身笔直,形似长刀,制式朴素,只有把柄顶端纂刻的鬼面透着一股诡谲的阴冷。
墨春生指腹擦过冷刃,眸中浮出怀念和笑意,全然不将暗处蓄势待发的人当一回事。
也确实不需要他太当一回事!
墨春生眨了眨眼,收回一切不合时宜的情绪,眉目暗了下来,呼吸一轻,连心跳仿佛都和风声融为了一体。
他是个杀手啊。
他第一次以杀手的身份在暗夜里收割人命时,这群人怕不是还在算计明日的早饭吃什么,跟他玩儿暗杀?他才是夜杀的祖宗!
一瞬间,与风融为一体。
只是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便当场消失在了视线中。
肖泉挂在竹竿上,瞳孔一缩,感觉到了万分的棘手,还有深入骨髓的兴奋。
北齐藏得最深的杀手锏,齐帝最精锐的利刃,江湖上最神出鬼没,无往不利的鬼面,她非要他葬送在这里不可!
调整呼吸,顺着粗壮的竹竿滑下,绣花鞋踩在枯叶堆上,身上五彩的锦线穗子随风飘动,无声无息。
抬手间,指尖泛出森然的草绿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唇色煞白,衬得一双棕瞳暗如墨色。
十来个弯刀在手的汉子同样显出身形来,同样的指尖泛绿,脸色冷煞。
十万大山是个玩儿花草虫的地方,夷人以毒立足于大山深处,女娲娘娘是他们诚挚的信仰。生于山林草木,长于山水之间,殁于土地之下,他们是大山的孩子。
他们是天生的药人,他们天生带毒。
肖泉抬手按上旁边的竹竿,青皮光滑,节节笔直,和细白的皓腕形成明显对比。
山林会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一切。
肖泉闭上眼睛,意识散开,笼罩住这片不大的竹林。
清风拂过叶梢,叶片悠悠闲闲地下落,远处传来不甘的蝉鸣。
足尖在枯叶上飞舞,衣袂偏飞,顺风起势,寒光凛冽的匕首穿过布帛,插入血肉……肖泉睁眼,手中银针甩手射出,扎在竹竿上,穿透而过。
她的一位亲友吐血倒下了,心脏破裂,但是凶手再次消失了踪影。
墨春生隐在暗处,视线瞥过握匕手背,刚刚的银针,擦破了点皮。
一场无声的猎杀与对抗,肖泉视线所在,便是刀尖所指。几次下来,墨春生没能再收割一条人命,顶多给他们造成了翻飞的伤口,但是墨春生扫了一眼腰腹间被弯刀划出的口子,暗啐了一口。
棘手。
当年搞死那个圣女他就知道棘手,明明是偷袭却险些被对方诡谲的蛇尾绞断了腰,那个怪物蛇女甚至皮下都藏着小蛇。
要不是他身上恰好带了雄黄,他险些失了手。
现在这个小姑娘,同样的棘手。墨春生甚至感觉,竹林里的风在抗拒他,这里的竹子在逐渐成为那个小毒女的耳目。
得加快速度了。
本来就以多欺少,再拖下去,对他不利。
墨春生吸一口气,足尖轻点,逆风而上,掀起的衣摆在空中画出圆润的弧度。
肖泉看见他了,但是他们速度不够快,等肖泉手里的银针飞出去时,墨春生已经收回了穿心的匕首,贴着地上的枯叶靠近她了。
肖泉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往后仰,下腰躲过了袭来的利刃,手上用力一扯,整个人贴上了竹竿,绕着竹子转了一圈,再次躲开了扎下来的匕首。
手上动作飞快,墨春生再次靠近时,肖泉手上多出了一把坚韧的飞镖。
手掌长的墨色飞镖上浮动着草木的清香,抵住了刺来的匕首,两刃擦过,带起一阵火花飞溅。
眨眼间,两人之间的动作只余残影和不断碰撞的兵刃声。
匕首贴着脖颈滑过,足底踢上抵挡的膝盖,银针刚扎进衣料,手下的胳膊已经打开了压下去的手……
猝然一场对踢,墨春生和肖泉各自退后两步拉开了距离。
旁边的人抓着这个时机腰刀砍了过来,墨春生翻身跃起,避其锋芒后贴身而上,手上匕首拉出道道残影,扎、刺、挑……
一番对撞,匕首如愿穿过了脆弱的脖颈,然后再一转身,墨春生继续退入黑暗,消失在了视线范围里。
肖泉看着倒地抽搐的同伴,深吸一口气,嘴角抽搐。
看着四周的眼神,全是暴戾。
这一次,真的是不死不休啊——
真巧,一众学子从马车上下来,跟着房菲走进林子,看到那宽敞的空地上祭坛时,也觉得不是一般的棘手。
这个地方大到能装下多少人?大半个县城的人。
连地上的沟壑都被染成了猩红的色,但是阴冷的地方,连蚊子都没有一只。
月临和元锦楼,书无雁三人对视着,心口逐渐发冷。
这里就是神农祭的祭坛,但是这里祭拜的……不是神农,而是乳目脐口的刑天。
——青山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