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查到了,石家主前些日子曾出现在南方四象城,按照脚程,如今应该还没离开犍为府。”
脚步匆匆迈过雕花的门槛,手上拂尘根根分明,洁白如新。鎏金的把雕着国色天香的牡丹,被长期摩挲盘得溜光水滑。
玄衣着地,端坐案台之后,座下白面宫人低眉顺眼地研着磨,空荡堂皇的大殿里静得只闻呼吸声。
陶公公红衣入内,在座上男人耳边低语,虽是可以压低声音,但是堂屋空旷,便是门口驻守的黄门也将这话听了个明白。
放下手中朱砂笔,岁寒三友的四方玉印沾了沾朱红的印泥,盖在手下折子一册。
陶公公拂尘往后一递,小黄门结果退下,陶公公接过盖好印的折子放到一旁晾干,不再言语。
倒是面前人不再拿笔,而是揉了揉腕子,陶公公看到后伸手接过去替人不轻不重地按揉着。
“四象城……白鹿书院就在那里吧?”
男人沉稳的声音响在耳边,语调下压,有些冷。
“是,白鹿书院就在四象城里。”
陶公公低头应声道。
冷肃的眉眼扫过旁侧被废弃的几本折子,眼皮微抬,某种蕴出寒意。
“白鹿书院啊……最近有些太活跃了……你说是为什么呢?”
陶公公哪里知道为什么?哪里敢知道为什么?低着头不接话,全当自己没听说过这句话。只在对方收手时顺势放开。
“犍为府……在哪个位置来着?”
喃喃自语着站了起来,好似也不需要旁人回答他一般。陶公公伸手理顺对方衣袍上的褶皱,跟着迈步走下台阶,转进旁边的缂丝牡丹屏风,背后挂着一张舆图,一张周国的舆图。
指尖在底下划拉了一大圈,最后停在最南侧的一个地方,指尖点了点。
“犍为府。”
陶公公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表情,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好开口询问道:
“可要派人去找找?”
“找到了,又如何?”男人不以为然,收回手站着,眸色沉沉,似拢着一层云雾。
“做不到,又如何?”
“您找了石家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消息了,您不想见见他?”
陶公公好似很好奇地问道。
男人唇角一勾,微微笑开,只是眼神里蕴含了一抹显眼的不高兴啊情绪,道:
“不是寡人不想见他,是他不愿见寡人!”
这话陶公公不敢接了,低下头沉吟不语。
良久,男人似是妥协了一般,道:
“找两个人走一趟吧,见不见的,起码让寡人清楚他人在哪……”
话音未落,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屏风,陶公公及其有眼力见儿地走到旁边把窗户推开了,明亮的天光霎时铺满了屋子里,只可惜外头白惨惨的一片天,不见一丝蔚蓝。
男人走到窗边吹了会儿风,才接着道:
“太子要回来了吧?”
陶公公想了想,道:
“是,还有不到三年。”
男人点了点头,低声道:
“嗯……他都要回来了,你也该回来了。”
陶公公眼神闪了闪,躬身退下了,走到屏风旁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寡人”一身玄衣如墨,顺滑的青丝隐隐可见一两根雪白,看这独立窗前的背影,当真是位孤家寡人的影儿。
可要真当他是个孤家寡人……陶公公转头,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拂尘,夹在臂弯里,出门去了。
那可真是脑子不清醒。
“啧……”
石荒觉得他可能是脑子不太清醒,为什么要自己走回去呢?让方晏来接他难道不好吗?
低头看了一眼被草籽粘了一衣摆的狼狈,石荒不是很想承认——他迷路了。
抬头看了一眼山头上熠熠生辉的启明星,石荒背着手走到空旷地带,扫了一圈后点了点头,这是个村子。
一个荒村。
他不光迷路了,还迷到荒山野岭了。
面前这颗樱桃树,他要是没记错,已经是第五次看到了。
石荒背着手站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然后“啧”了一声,有些烦躁。
转身看了看身后壮观的一片火烧云,从衣襟里掏了掏,掏出一支小指长的竹哨吹响。
尖锐的哨响响彻在耳边,放下哨子后石荒摸了摸耳朵,这声音……是真炸耳朵呀。
找了处空旷的地方席地而坐,石荒老神在在地坐等方晏来接他。
方晏也不负所望地确实是来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佩刀的下人,哦不,的面前,方晏这个不会骑马的落在了最后。
一看这清爽的天水碧色,就知道是自己人了。
“东家?”
石荒毫无包袱,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把一个冷面的护卫招下来,自己上了马,护卫看了一圈后上了方晏背后。
“走丢了。”
方清平:……
“就您一个?墨公子呢?”
“打架去了。”
方清平松了缰绳,身后人接过调转马头稳稳当当跟在石荒身后。
“……您就这么把墨公子丢下了?”
石荒挑了下眉,道:
“不然呢?他自己前尘旧事牵扯出来的仇人,还想让爷帮他打架不成?”
前尘往事?私人旧怨?
“原来如此。”
马腹一夹,缰绳一拉,一群人沿着来路策马飞奔回去。在看到前方不远处露出的屋舍时,石荒才勒马停了下来。
“有什么动静吗?”
石荒问道。
方清平抬了抬下巴,身后护卫带着马靠近石荒,然后翻身下马,跳上了另一个护卫的马背。
方清平攥着缰绳,想了想,偏头靠近石荒,拧着眉道:
“有些东西……但是不确定,目前外表上看来没什么异样。”
“没什么异样……”石荒看着绿树后露出的一角屋檐,笑问道:
“十方县赶大集那天你上过街对吧?”
“是的,后来进了医馆倒是没再出去了。”
“你仔细想想街道上的人,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吗?”
方清平拧着眉头想了想,想了又想,眼皮突然一跳,有些犹疑,还有些背后发凉地低声道:
“街上只有青壮年的男人,和上了年纪的老人,没有年轻女人,也没有小孩子?”
石荒笑意盈盈地点了下头,道:
“对,那他们去哪儿了呢?”
“在家?”
“再想想。”
“……神农祭?”
石荒偏头看了一眼方清平,这怎么说着说着尾音飘了呢?
“对,神农祭。十方县的街道上没有十五岁以下的小孩儿,没有年轻女人,他们在家,你说的是对的,但是他们属于失去意识被迫待在家。
你来县城好几天了,我让你查的神农祭的仪式查到了吗?”
“有线索了,主要问题还是在县衙和城外荒山,城里处理得很干净。但是打听到距离下一次祭神农还有不到三天。”
“县衙有什么?”
石荒双腿一夹,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方清平费劲地跟上,还得跟上他们东家跳脱的思路回答问题。
“采花贼。”
意料之中的答案,石荒喟叹一口气,一身冷意和黄昏的天色融为了一体。
“县里流窜的采花贼就是那些衙役假扮的,那个师爷在祭典上的地位应该是比知县要高的,但是两个人有些相互制约的地方。知县对这个祭典一定是知情的,但是没有参与进去,目前看来他是帮凶的可能性更大。”
石荒抬手按了按山根,叹道:
“事儿都堆一处了……”
方清平摸了摸下巴,不解道:
“东家,您为什么插手神农祭的事?还有那个明显有问题的青山观?”
石荒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道:
“神农祭不是爷想管的,是白鹿书院的院长想让书院的石先生插手管管的。青山观倒是我自己兴致所起,总觉得这个名字,还有观里供奉的刑天,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只能想起一些细碎的东西。
这好像不是个好东西,应该是北齐那边一个遭瘟的老不死过来创建的。主要是为了霍霍大周的百姓,想让大周从底层乱起来。”
“信仰?”
方清平不是傻子,这种在曾经香火鼎盛的地方,最不缺的自然是信徒,招那么多信徒,还想让大周乱起来,那自然只能是用宗·教信仰去对撞皇权。
宗·教和皇室争信徒图的是什么?自然是信仰。信仰代表着地位,代表着实力。
“他成功了吗?”
方清平问道。
石荒闻言指尖不经意地一颤,随后抓了抓缰绳,无人注意到这个有些突兀的动作。
石荒觉得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东西,但是又模模糊糊隔了一层什么?还差一把火,他想起来的东西还不够全。
“差点儿成功了。”
“这种人,死不足惜。”
对无辜老百姓下手的,方清平素来痛恨至极。
石荒笑了笑,没有接话。他没有告诉方清平,那个青山观的观主之所以会失败,不是因为大周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北齐换了帝王,召回了那个人,然后让那个人死在了周齐交界的地方,尸体都是一把火烧了后就地掩埋的。
那个一心为国不择手段丧了良心的青山观观主,到死都没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国家,还被他所忠心的君王弄死了。
就地掩埋,连骨灰都不让他进入北齐境内,大抵也是因为不想让这种人玷污了国土吧?
可惜了,这种君王属于北齐,而他是大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