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抓采花贼抓错人,抓到衙役身上之后,客栈便进入了衙门的视线里,巷子口开始有人巡视蹲守。
赵明克出去买个神仙豆腐的功夫,至少发现了五个尾巴。
回来时端出那一盘碧莹如晶的豆腐,整个屋子里都散发出了一股草木的清香,口味也出现了两极分化。
难得的是何当归及其喜爱这个树叶子做的豆腐,许来迟却完全接受不了,尤其是豆腐入口即化,清水一样的口感,让他吃了一次就不希望会有第二次。
连路过的石荒也被拉了进来,对于一些新奇的吃食,石荒素来敬谢不敏,除非是墨春生做的。但这一次面对着凉粉一样亮晶晶的豆腐,石荒的接受程度——居然还不错。
果冻一样的形状,单纯的,叶子的味道,入口即化的,清凉的口感,解暑良品。
石先生一高兴,他们上了一早上的算学课,一群经历迥异的小天才,在这个早上被更天才的石先生指点着学会了看账本。
……看的就是客栈的账本。
月临有些麻了。
后知后觉,她的掌柜已经消失两天了,小二好像也换人了?!
但是看着石先生握着一卷《九章》缓缓行在大堂的背影,月临聪明地没有开口询问,给自己保留住了稀薄的面子。
这个人,不愧是……便是布衣也让人惊觉深不可测。
忽然念起远方的人,月临有一时的恍神,石先生如此城府,如此背景,也难怪他们怎么都赢不了……最后竟是出了见不得人的下策……
月临指尖一颤,再回头看向眼前青衣如松如竹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奠仪,那早已超过了皇家允许的最高标准,但是无人置喙,无人敢置喙。
那一具墨檀鎏金的沉重棺椁被抬出府邸时,满城梨花开放,似寒冬的大雪,飘飘洒洒覆白了整个圣京的发。他们在宫墙上看着沉默寂静的街道,一时惊骇,一时震撼,双眼对视,才发现对方眼里全是复杂。
纵观整个中原的历史,再无一位文人能在当世时达到如此成就地位和威望了。
月临眨了眨眼,沉下了脑海中白幡随风扬起的画面,看着这一屋苦大仇深坐着的“学子”。
余光瞥见门口抱着手依靠在门扉上的白衣人影,应是墨先生吧?此二人如此交情,……可到最后,竟是一点儿风声都从未查出来过。
月临不认为是墨先生出了什么不一样的特例,只以为是他的存在被藏了起来,或被抹去了。
脑门儿一疼,月临皱眉按着头抬起眼看去,石荒手上的书册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卷竹简,此时握在手心里低下眼看着他,唇角似笑非笑地勾着。
“月生,可是为师的课过于催眠了?要不你还是去上你们墨先生的武术课吧?让他给你专一教学,想来动起来就不会走神了。”
其他人举手捂着脸,纸上写写画画,实则竖着耳朵偷听,闻言纷纷小声抽了口冷气。
月临僵硬了一下,笑道:
“先生,学生知错,此时回神了,不敢了。”
石荒瞥了一眼她纸上整齐的笔记,没再说什么,只是道:
“最好是。”
然后转身接着讲课去了。
有了个出头鸟,杀鸡儆猴的效果非常好,就连最跳脱的赵明克都老老实实听完了一个时辰的课。
就是石荒一宣布“结束”,同墨春生一道离开大堂后,所有人都狗撵似的收拾东西一溜烟儿跑了。
在三天内,他们大概是不想再看见这座大堂了。
天气尚可,阳光不燥,清风徐来,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墨春生想起又荒芜了快一个月没早起的小荒爷,看不下去了压着他去轧马路。
石荒走两步往墨春生身上看一眼,走两步看一眼,墨春生早发现了,背着手悠悠哒哒走着,不理他。
走到无人的一处湖边,手被拉住了。
墨春生这才回过头去。
只是石荒这会儿不看他了,而是看向了眼前这个泳池大的浮萍覆盖的小池塘,道:
“我以为你想约会?原来你想跟我殉情。”
墨春生气笑了。
但是恰好一缕阳光跟做贼似的漏下来,晃过了浮萍飘飘的水面,一抹黑里透蓝的森冷颜色一晃而过,墨春生嘴角微微抽搐,他想解释他没有殉情的恐怖想法,但是好像他选这个路确实不太好?
“我说这不是我安排的你信吗?”
石荒诧异地看过去,道:
“我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你安排的?你对自己的人品这么没有信心的吗?”
“……那倒不至于,只是太巧了。”
“有心算无心,你这人运气一向不太好,我原谅你了。”
“谢谢小荒爷!”
“不客气。”
在交谈之时,水中不由分说地射出一道黑影,只是一眨眼便已经出现在了二人并肩站立的位置。
但是石荒和墨春生反应更快,在水面涟漪将起的一瞬间便跟触电似的向着两边分开,各退了一步。
墨春生手里握着匕首,胳膊一挥,刀刃雪白的一抹从虚空划过,直直将黑影劈做两半,头尾分离。
落在草地上后石荒才看清了这个东西,果然是条蛇,还是金环蛇,黑黝黝的蛇身上条条金色细环。死了还不消停,脑袋都没了还在吐舌头,绿油油的眼睛也大大睁着,剩下的身子蜷缩成串儿,给自己扭成了油条圈儿。
石荒没有过多地欣赏一条死去的毒蛇,主要还是四周突然响起的音乐,不刺耳,但是也觉得不悦耳,像是用竹叶吹出来的有些尖锐的声音。
石荒负手而立,听着四面八方一同响起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东西在接近,有很多东西在接近,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包围了起来。
“先前他们抓采花贼抓到衙役身上,我还想着真的是撞上了,现在想来……”石荒微微一顿,指尖一转,鬼面匕握在手上,一身清爽地站着,笑道:
“应该是真的撞上了。”
石荒喜欢钓鱼执法的感觉,恰好,墨春生也是个不喜欢拘束的人,两个人凑在一起,不说沆瀣一气,起码臭味相投。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情绪纷乱,似浓墨重彩。
“别死了。”石荒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
墨春生看懂了,冲他笑了笑,然后两人各自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直接跑了。
暗处的乐声突然劈叉断了,然后手忙脚乱地摸出骨笛重新吹奏起来。
肖泉扶着树站在树干上,看着不远处渐行渐远的背影,脸色冷淡到有些悲悯。
“泉?”
“不用管他,去追鬼面。”
肖泉看着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场面,抬手指向墨春生离去的方向,暗处一道道影子顺着手指向的地方飞奔,带起芦苇荡漾。
“可惜,要不是人手不够,真想把石家主也留下来。”
一句喟叹被吹散在唇边,肖泉跳下树,冲着看好的山丘奔去。圣女死了,族人四散,典籍被烧,齐帝对他们赶尽杀绝。这一次,她定要北齐付出代价,就先从他们的刀开始!
离此处三里地的一处茶摊,几个衣着朴素,气质各异的少年郎正坐着喝茶,一个铜板一碗的粗茶被他们喝出了价值千金的架势,一看就是穷鬼的姿态暴露无遗。
各自凑近了脑袋鬼鬼祟祟探讨了一番后,看好时间,几个少年郎留下铜板欢呼着拿着篓子进山逮兔子去了。
茶摊老板看着一群小孩子消失在山林里的背影,眼眸沉沉,擦着桌子的手慢了下来,然后四下看了一眼,门一关,火一灭,东西一收,一捆麻绳一把柴刀拿着就往山上去了。
这几个小孩儿中,有一个的那张脸……长得极好,应该是个上等货色。
然而等到老板摸到少年们逮兔子的地方,几个撅着屁股做陷阱的小孩儿当中并没有那个上等货色。
老板压下身体,借着灌木的遮掩慢慢靠近小孩儿们,然后四周突然一凉,老板抬头看向遮住了阳光的树冠,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坠下的身影,随后便人事不知地倒了下去。
刚刚还嬉笑怒骂的几个少年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一收,还有些阴沉。
“房哥。”
几个人中年纪比较大的少年看向正在用麻绳捆人的少年,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声。
房菲“嗯”了一声,确保这个人绑好了,挣脱不开了之后三两下扒了对方腰带把嘴也封了起来。
然后才拍拍手走过来。
“之前让你们找的地方在哪?”
“西边儿,那里有片可大的空地,县里的这些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半夜聚集在那里,外面全是毒虫毒蛇,只有他们自己人才能进得去,旁人一靠近就被毒死了。”
房菲手里还拿着锃亮的柴刀,低头念叨了一句“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
几个小孩儿没听清他说的话,只见房菲抬起头后从腰带里摸出一只钱袋,抛了抛,听声音就知道银钱不少。
少年们的视线都停留在钱袋子上,房菲见此一笑,将钱袋丢在他们中间的地上,道:
“任务完成,你们拿着银子下山去吧。把那个人也拖下去,关起来,死了也不要紧,但是别让任何人发现他。你们先躲几天,在我来找你们之前,你们不准回县里,好奇心太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房哥,你不会把咱们忘了吧?”
房菲笑了笑,浪荡子似的抖了抖腿,道:
“五天,五天后我要是还没来找你们,你们就离开县城,换个地方生活。信得过我的话,往东走,去四象城。”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后为首的少年拣起钱袋看了一眼,然后勒紧收好,冲着房菲拱手道:
“那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房菲同样一拱手,小小少年,江湖气质有模有样。
“后会有期。”
等几个装扮成农家子的小乞丐拖着那个脑袋淌血的男人下山去了,房菲收回视线,掂了掂柴刀,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