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荒睡着了。
墨春生从走神里醒来,身后呼吸沉稳没了动静,墨春生耸了耸肩,背后的人没动,墨春生略感到无奈,这一看就是睡着了。
小心翼翼转过身把人揽在肩头,自己顶着星空喝完了酒,把人背在身后跃下了屋檐。
石荒有点意识,但是不多,只是隐隐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便下意识搂紧了些,接着睡了。
只是梦里的场景,多多少少让他意想不到……
在石荒前世二十多年,今生近十年的生命里,他没见过这么……和谐,温馨的画面,然后剧情发展逐渐变得诡异又离谱!
遥想当年,貌似是谁曾经提起过,原主干了什么事情,曾被他爹追出几条街?
现在“飘”在原主身上,看着他熟练地避开稀稀拉拉的行人,脚步轻快地奔跑在大街小巷里,时不时回过头求饶,跑的速度半点没减过。身后一个眉目和长大后的石荒八成像的青年怒气冲冲地追上来,眼看着距离越缩越短。
最后原主一个翻身跃进了一条花街,青年被迫停在路口,看着原主吊儿郎当地一口一个姐姐窜进楼里,气得七窍生烟。
然后穿过睡眼惺忪,衣着清凉的女孩子们,刚走出后门视线被迫旋转,然后刚刚被甩在路口的青年眉目冷漠地出现在面前,原主耳朵还拿捏在青年手上。
“跑啊,你接着跑!”
“爹,我错了,我不跑了。”
原主滑跪地非常自然且娴熟。
主要还是看见对方身上二品文官的官袍和手里用来揍他的那个东西——笏石板……
这爹,牛逼!拿笏板揍儿子!
皇帝气死了没?
被拧着耳朵一哭走过眼熟的大街小巷,最后从巷子后门进入一栋大宅之内,青年这才放了手。
“石荒”倒抽着冷气揉着耳朵,抬眼细看却看不清青年的面目了,只是老老实实跟着他转过荷塘,走到一处开阔的花园。
园中花团锦簇,处处盛开得争奇斗艳,一位容貌应是极其出色的女子梳着妇人髻,正在赏花烹茶,举手投足间随意且优雅。
青年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弯腰对着妇人耳语几句什么,转身走出花园了。
“石荒”走过去,对着女子老老实实拱手行李,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阿娘。”
“荒儿,你若不想去国子监可以明说,爹娘不会逼你,你不该挑衅夫子,下夫子的脸,还爬树逃课,这不是爹娘耳提面命教过你的东西,此错一;
行为有误,言语有失,你爹去找你你还逃走,引得你爹跟着失了风度,拿着上朝的行头在大街上追逐,此错二;
便是再害怕被揍,被挨骂,或者是别的什么理由,身为世家子弟,同族兄弟的表率,你不该钻进花街柳巷之地,打扰人家做生意是其一,传出去后引人怀疑你自身家教和门风是其二,此错三。
一日三错,你可知错?娘说的可有错?”
“石荒”安安静静站着听着,耳朵还在发烫也不敢抬手去摸了,闻言撩袍跪下,道:
“儿知错。”
妇人提壶斟了两杯茶,闻言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旁的玉箸拣了一块小巧的绿色糕点,小口吃完后吹吹茶汤,咽下,这才转头看向旁边跪得肩背笔直的“石荒”。
“你既然知错,便说说,该如何罚你?”
“石荒”认真反思后拱手,道:
“其一错在儿言行不符学子身份,该备礼等夫子门,求得夫子原谅;
其二错在儿明知做错事不曾向父母认错,反而在父亲找上门时当街追逐,该向父亲认错并求得原谅;
其三错在儿进入花街柳巷,做了一个坏的表率,回头儿将《道德经》和《家规》各自抄写十遍;
三错之因在儿私逃国子监,前情有因,望阿娘能听儿解释。”
妇人挑了挑泥炉里的炭火,夹了两片陈皮进茶壶里,又加了一勺盐,闻言道:
“允了,说吧。”
“国子监教授君子六艺,除武艺以外,夫子们教授的学堂课程儿已经全部学完,便是武艺也可以同夫子打成平手,近日儿所学已经超过学堂授课内容,早已可以结业。
儿向夫子申请提早结业,但是夫子言皇子尚且未曾学完,儿作为伴读,没有提前结业的资格,儿接受了祭酒的考核,早前无意间见过批改后的考卷,儿明明是满分通过,祭酒却说儿答非所问,不予通过;
后又听到学堂夫子背后议论,方知祭酒恐于皇家威严,又担心自己失了脸面,这才压下儿的考卷,想压儿在国子监内同同级同砚们一道结业。
儿寻祭酒对质,祭酒慌不择言直言他奉的是帝命,区区文官之子,又无功名在身,儿不能将他如何。方才有了儿违规逃离学院之事……”
妇人点了点头,手抬了抬,道:
“起来吧。”
“石荒”站起来,接过妇人递来的茶盏,道谢后浅酌小口,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导致的喉咙干涩这下好了许多。
“该道歉的道歉,该抄写的抄写,国子监以后不必去了,你的结业证书爹娘过两日会给你带回来。”
换好衣服又回来的青年不知道听到多少,走过垂花门接口道:
“既是祭酒嫌贫爱富,先出口看低家族,你道歉时也不必低人一等。你是石家少主,石家虽是标榜清流,却也不是等闲之辈能得罪的,除了皇子皇孙,你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那有一份陛下提笔的考卷,一会儿你拿回去,做好之后给我,我替你拿给陛下批阅。先给你拿个少傅的官衔儿回来,之后你再去寻那祭酒道歉。”
妇人闻言一笑,拣起桌上团扇,一扇子拍在青年肩头,青年正挨着她坐下来,冷不丁被拍了一下,顺着看过去。
“以势压人?到时候谁给谁道歉还不一定呢!”
青年抬抬手揽住妇人,大袖风流倜傥,言语间竟是不屑,“压他如何?我石绪清的儿子,也是他小小国子监祭酒敢动的?”
妇人摇摇头,笑笑,由着他。
青年这才将目光看向一旁端着茶杯熟练地转开头看风景的“石荒”身上,道:
“去换身衣裳,过来陪爹娘坐会儿。”
“诶!”
“石荒”点了点头,放好茶盏,一溜烟儿地跑了,跑出园子时还听到身后妇人高声道:
“看着点儿路,别摔了——”
这一出花园,一脚踏进一条风雨交加的深夜长街。
两旁是摇摇欲坠的长串红灯笼,马蹄声声,踏破满地水花。
身后跟着十来个青衣带刀的护卫,少年尚未长开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一双眼眸似炸开的铁树银花,含着冰冷的怒火,映着路过的灯火阑珊,照彻长夜。
这也是“石荒”,骑着马在深夜的街道上疾驰,心跳紊乱,呼吸沉重。一身红衣湿哒哒地粘在身上,雨水顺着发际流下脖颈。
雨丝冰冷地砸在脸上,却愣是没能让少年眨一下眼,或是速度慢上一瞬。
踏过高耸的城门,进入荒郊野外一处灯火通明的别院,缰绳一勒,骏马嘶鸣一声后纵马越过目呲欲裂的布衣百姓,进入人群中的空地上。
送手,下马,眉眼冷峻,大踏步走进破碎的大门。
走过安静“裂开”的人群,走过满地的血雨腥风,在看到空地中央拥抱着倒在檐柱旁的一对男女时,“石荒”方才停下了脚步。
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呼吸一滞。
雷声大作,闪电撕裂天际,照亮了柱子旁两个人沉静的眉眼,但是看不清……怎么看都看不清……他已经——尽可能睁大了眼睛,还是看不清他们模样——
“人在哪?”
一开口才发现,他竟然是如此冷静。
“少傅大人,闹事的民众便是您现在看到的这一群人,主使之人已经被石大人手刃,动手的都被压下了。”
“石荒”回过头,撇过回话的官兵,视线停留在身后被压着跪在地上的十来个百姓身上。
确实是“百姓”,就是那一群被守在身后的“百姓”,看他们惊慌又执拗的神情,看他们身上毫无违和感的布衣,看他们手上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真的是……
石荒抹了下嘴角,腰间软剑出鞘,少年第一次见了血。
在十来个人倒下时,眼里还是迷茫的。
站在一旁的官兵在石荒开始擦剑时才回过神来,只是往一剑封喉的几个百姓身上瞟一眼,头皮发麻。
好快的剑——
“啊——杀人了——”
“杀人了——”
人群骤然哄乱,但是转身时方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群青衣的守卫,手中长剑锋锐,映着寒光。
逃一个,杀一个,不多时人群纷纷原地蹲了下来,不敢再跑,惊惧难当。
原本令官兵头大如斗的百姓,这就老老实实下来了。
但是官兵压着疯狂跳动的心脏,不敢多说一个字。
大门打开,里头被护着的一众官员和脆弱的家眷和被藏起来的重要证人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看一眼旁边衣衫不整,但是未曾退却一步的这对夫妻的尸体;再看看暴雨中歪倒在地的一堆人,有的死了,有的伤了,但是都很安静……
很安静,只有雨声,雷声……
一旁半大少年拿着一张雪白的帕子背对着他们,细细擦着手上寒光冷冽的细剑。
“这位小公子……”
打头的老大人披着漆黑的披风,披风下是朱红的官服——大理寺。
“小公子”转过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石少傅……”
老大人突然哑了声,看着一旁已经凉透的夫妇,再看着暴雨中长身玉立,分明狼狈,却气势凌人的少年,这位让整个朝堂赞声不绝的天才少年,分明出身清流之家,偏偏这一日露出了隐藏的锋芒。
以一己之力杀得整个大周朝堂,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