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的夜晚,披着漫天星光,酒量奇差的石荒端坐在屋檐上,懒散地看着远方树梢给视线尽头印上黑魆魆的轮廓。
眉眼冷淡,气质疏离。
直到一抹黑影似一尾飞燕轻巧翻上屋顶,无声无息地踏着瓦片走到他身边,似一簇燃烧的烈焰逐渐焚去了石荒周身的孤寂于空荡。
那人坐在他身边,抬手很是自然地夺下石荒手里的酒壶,另外塞了一个拳头大的布包在他手里。
石荒慢条斯理牵开掌心帕子,凑近一看,好嘛,一把新鲜红枣。
石荒挑了一颗丢进嘴里,一口下去汁水四溢,声音还挺清脆。
吐了枣核,石荒往后瞧了一眼身边那人坐的位置,收起红枣,探出手去熟练地把手伸进他怀里,揉乱了人衣襟后才摸到熟悉的手感。
墨春生一脸无语地看着这小王八蛋从他怀里摸走了一袋瓜子,“咔咔咔”的声音逐渐响起在耳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闹起来时,石荒和墨春生都没有回头去看,等到安静下来时,再回头身后密密匝匝站了一排。
“先生。”
一年甲壹班的弟子们颤抖着心神对着二人拱手作揖,看起来面虽苦,但是应该没有恐高的。就是这大半夜爬上房梁看星星,怕不是这群学子大半都没有过这种经历,那新奇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自己寻个地方坐下。”石荒道。
于是各自在房顶上寻了个稍微平缓一点都地方试探着坐了下来。
然后石荒动了动,露出屁股底下的一沓纸张来。
反手递给墨春生。
然后在袖子里掏……掏……掏出巴掌大的一只木匣子,和一只小巧的布袋,同样递给墨春生。
墨春生颠了颠,挑了下眉,转身站起来将手里的东西发下去。
布袋里装的是用纸条卷起来的炭笔,匣子里是夜明珠,个头不大的一颗白色珠子,足以照亮脚下两尺地。
墨春生发纸笔和“灯”,石荒盘腿坐好,头也不回道:
“现在拿上纸笔,仔细观察你们头顶的群星,自己挑一个方向和范围,把你看到的星星——画下来。
画的时候把握好星与星之间的距离,你们第一堂课:复刻群星图。从现在起,你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石荒话音落地,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巧的沙漏出来,内里的沙子是发着绿色微光的矿石砂,石荒将沙漏倒立在身边,沙子开始漏下,于是众人知道,倒计时开始了。
也没有啰嗦,各自拿上纸笔,纷纷抬头看向天边的星星,随即铁青着一张即将裂开的脸开始落笔。
等沙漏漏完,一个时辰期限到,沙漏里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响,墨春生低头看去,才发现沙漏里放着一颗指甲盖大的千工铃。
雕龙刻凤的一枚金铃,待沙漏见底,铃铛漏不下去,磕在琉璃瓶上,便发出了提醒的声音。
石荒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转身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姑娘,抽走她手里的纸张,低头借着夜明珠的光扫了一眼人脸,总觉得这姑娘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好像认识他但是又没见过他,就像……神往已久的粉丝总于有一天和偶像面对面!对,就这个感觉,这眼神赤·裸裸的。
“名字。”
小姑娘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一开口还有些结巴。
“月……月……临。”
“月乐琳?哪三个字?”
“不是,两个字。”月临压下心头激动,看着石荒的眼神很是微妙。
“月光的月,降临的临。”
“月临……”
石荒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甚至有些后背发凉,但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看过来。”
石荒招呼众人,在人准备站起来走过来时又抬手下压,道:
“不必过来,原地坐好,眼睛看过来就行了。”
石荒提着纸张,从袖子里掏掏掏,掏出一支细笔来,笔头朱红。
这是石荒花了好大功夫和墨春生一道设计出来的(主要是墨春生)一支墨笔,笔杆存墨。
墨春生跟着走过来,从月临手上拿走夜明珠,放在石荒手上提着的纸页背后放好,皮影戏一样的从背后照亮,透出纸上大大小小的黑点。
石荒扫了一眼,然后用朱笔在纸上连了七个点,又在旁边将六个点连在一起。
“有人认得这两个星宿吗?”石荒连完之后问道。
众人在纸上看了一眼,又往天上看了一眼,房菲懵着脸试探地举手道:
“这勺子不是北斗吗?这谁不认识啊?旁边儿那个我不知道。”
许来迟结果话头,道:
“旁边扇形是牛宿。”
石荒点了点头,道:
“对,这是北方七宿其二,勺子是斗宿,很常见,大部分老百姓都能认得出来的一个。扇形多个勾是牛宿。北方七宿属水,为玄武象。有人知道北方七宿都是哪七宿吗?”
元锦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画的,沉吟片刻后道:
“斗,牛,女,虚……危……室……壁。”
然后随着元锦楼的声音,石荒开始用朱笔将纸张长剩余的黑点连起来,元锦楼背完,纸上七个星宿的图案也连出来了。然后石荒开始指着纸上最复杂的一个,形似蝎子的一个道:
“这个是室,是北方七宿中最麻烦的一个……先给你们讲讲最常见的北斗七星,《北斗经》载:北斗九辰,中天大神,上朝金阙,下覆昆仑。调理纲纪,统制乾坤……”
石荒围着十二个人走了一圈儿,将他们画下的黑点全部连成了星宿,然后同样在一个时辰之内讲完了四象二十八宿。
等到散课,一群学子脸上表情各异,不是困就是懵,但是能肯定的是,这一堂课一定是目前为止他们上过最难忘的一堂。
留下课外作业:画出二十八宿。
等到学子散去,石荒大大咧咧地在屋脊上坐下,抬头揉着僵硬发酸的腮帮子,墨春生将酒壶递过来,道:
“喝点儿,暖身,喝完好睡觉。”
石荒接过来浅酌一口,随即老实递了回去。
“累了?”
墨春生背对着他坐下来,石荒直接倒在他背上靠着,墨春生往后看了一眼,由他去了。
“感觉把半年的话都说完了。”
石荒一松下来之后感觉牙齿都在颤抖,懒懒散散不想动了。
墨春生闻言笑了一下,还真是差不多把半年的话都说完了,他们二人一起,还属墨春生话比较多,这祖宗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整天懒洋洋的,大部分话语都直接用眼神和少量肢体语言表达了。
“明日他们归你,你想怎么收拾他们?”
墨春生:?
“你确定?要不先让他们蹲两个时辰的马步?看他们今晚走路的样子,有几个都底子,但是一半以上下盘不稳。想游学想走远路,身体不好怎么走?看看那些参加科举的书生,有身体不好的吗?
既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没有一个良好的体魄怕是连秀才都考不下来。
他们有些来不及了,从基本功练起吧。最大的17了,过了练武最好的年纪,身子骨基本都定型了,现在只能是让他们调理一下,争取能体质上去一点,不至于背不动书箱走不动路。”
石荒砸了砸嘴,道:
“行吧。”
“你第一课教他们观星做什么?你姓天命那一套?”
闻言,石荒徒然想起原主得结局来,啊,自缢登天阁……方清平日前来的消息,圣京确实有座登天阁,位于圣京之南,距离宫门不远,是比城门还高的一座阁楼,而这座阁楼的主人家……就是石荒自己。
姓天命?让他去吊死在自家阁楼上?
石荒眯了眯眼,眸中戾气翻涌,不泄一丝。
“我不姓天命,我信自己。”
石荒是这么说的。
“我教他们星象也不是让他们看天做人,只是教他们看天做事,雨天撑伞,夏日执扇;冬来添衣,春来赏花。每日的星象可以预知下一日的天气如何,每一季的星象可以提前窥见下一季的庄稼收成。
观星教他们得知时间的流逝,亦可见得世事轮转。”
“你就不信天命难违,你信天命人定?”
墨春生有些惊讶,还是这个混日子的二世祖是个信命的,他看走眼了?
墨春生听见石荒声音清浅,一股子随和淡泊的气质,但是看不见石荒神情冷漠,也看不见他眼中如渊含煞。
“天命?天是死的,人是活的,古往今来忘恩负义,背德弃信者多如过江之鲫,没见老天爷劈死几个。信他不如信金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观星,观人,观事,观命,都是一个道理,端看你信是不信,信则有不信则无。”
墨春生没有接这话,认识石荒十年,看他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变成如今收敛一身棱角,变得工于心计的青年,他看得懂,石荒是个没有信仰的人,这种人很少见,尤其是在道教盛行的东周这个国家。
他太特立独行,异于常人到看着总跟人隔了一层迷雾。明明身处万丈红尘,却游离在人世之外,过于不和谐。
墨春生在试探,石荒也许知道他在试探,但是很默契地,都没有点明,而是借星、借事、借胡言乱语、把一腔真心话倒个干净。
石荒不信命,他信自己,可他还信墨春生,这些话听着大逆不道,何尝不是寻求一种认可,何尝不是一种寻找志同道合者的试探。
于是墨春生笑了一下,笑意隐在唇畔,眸中是比石荒更晦暗的深渊,背对着石荒,感受着背上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低声道:
“这么巧,我也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和你。
于是石荒嘴角咧出浅浅一抹笑,他听懂了。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亦有人与我结伴同行。
繁星闪闪,散发着穿越时空的光。流星划过,石荒眨了下眼睛,夜空很美,他不冷不热,身后这个温度,身边这个感觉,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