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终于归宫本是个好事,可身中绵毒的消息又不胫而走,招罗了不少名医,却没人医过此毒。这世道贵族吃□□细,不易中毒,贫民中了毒多活不起便不去寻医,寻了医不经名手又未必得治,一来二去许多毒到名手这里也是头一回见,加之苻坚是君王,医不好那又是另一回事,故而医师们都谨慎无比,一两个月过去还是共同认为最初的那位名手的方子最可靠。
可秦王不许自己的坤泽试毒,为此还发了通火。其余坤泽身子里没秦王契的结,即便试毒了也没有多大的参考意义,这下便又僵了一个月去寻别的法子。即便毒性没有发作的预兆,可秦宫里还是一片愁云惨淡。直到临近五月时候,凤凰殿的慕容贵嫔又被诊出了喜脉,宫里才有多了些喜气儿。
可足浑氏因子女有孕再次被接入宫探望,听说这胎已有三月,心理默默算了算,那是上一个生了没俩月就又有了,到底有点担心幼子的身体。见着慕容冲时候,对方却是笑着卧在软榻上逗儿子呢,精神气儿身子骨看起来都十分不错,一副被滋养满足的模样。
“来来来,叫娘看看娘的小外孙。你回宫这些日子娘也只在百日宴上远远看到一眼。”
慕容冲把儿子塞母亲怀里,亲手给可足浑氏倒了茶:“怎么这回三哥不来?”
“他忙着呢,天王又给他升官了,整日跑来跑去也不晓得在忙什么,前两日出长安了——哎呦,他长得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可足浑氏逗着苻瑶又问慕容冲:“你这小子许人了娘的话也不听了,去年这时候娘是不是还跟你说生了之后适当和天王分开住些时日?再恩爱也得有节制啊。坤泽倘若是头一回雨露期有了孕,产后同自己的乾元同居便会引发信香躁动加剧,进而催使乾元的第一次瑞期更快到来。坤泽本就极易受孕,再历一历瑞期,多半上一个前脚刚落地,第二个就又来了,伤身子的很。你瞧瞧,你这不就是。”
慕容冲身子一向朗健,自小到大鲜少生病,他没说话,站起来活动了两下肩胛骨,从内殿拿出了一把剑,在宽敞的殿中央劈了个直,当着亲娘的面耍了一套剑术,末了挽剑花收了尾才道:“我这身子骨还用您担心?”
可足浑氏这才发现儿子穿着骑袍而非宫装,惊魂未定,呵斥道:“你这有着身子玩什么剑?规规矩矩坐下!万一伤到腹中孩儿呢?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你跟着你三哥和太原王学什么武,哪有坤泽跟你一样舞刀弄枪的——还有,在宫里老老实实穿宫装,盘发、妆点。你这样随意啷当的,叫丈夫厌了怎么办?再漂亮的脸蛋儿也不顶用!”
即便是上一世,可足浑氏连对清河都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慕容冲多少有些愤懑起来,苻坚把他当女人他习惯了,可是这一世连一向娇惯自己的亲娘也当他是最娇弱的女人了。他本是要怼回去,可想到世间坤泽地位较前世女人还相去不如,这副身体孩子也都生了,跟女人确实没两样,又郁闷憋了下去。
“你这剑当真耍得不错,不愧是太原王亲教——不过你有身孕,还是小心为上。”
苻坚早在外头看到他剑舞如飞鸿,心醉地站着看了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的坤泽又有孕了。可足浑氏见天王站自己一边底气更足地训幼子:“天王来了,你这穿的像什么样?去去,去换件衣裳来。”
苻坚倒是摆摆手:“他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罢。他那满柜的宫装衣袍换都换不过来,你是没见他穿而已。”慕容冲很少有听男人说话这么顺心的时候,迎上去去拉男人的手:“怎么今日回来的这么早?热水已经备好了,你先去内殿洗吧。我娘来了,今儿个我就不伺候你洗澡了。”
苻坚捏了捏他的手,低头按住人的肩头往他侧颈亲了一下,带着宫人便往内殿去。
可足浑氏见苻坚进去坐到软倚上啧啧称奇:“我之前只听说乾元坤泽相契后,便不会违背天道的选择,全皆恩爱无比。你从小到大可没对你娘我这么贴心过。”慕容冲顿了顿,苻坚喜欢他听话温顺的模样,他便做这模样。久而久之一些习惯是改不掉的。他要让苻坚信自己爱他,便要让所有人信,有时候甚至让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爱他的。慕容冲也笑笑:“陛下是我的乾元,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孩儿在宫里不贴心他,那能去贴心谁呢。”
“瞧你俩腻歪的。”可足浑氏感觉到自己幼子当真与丈夫感情甚好,两人之间藕断丝连的暧昧感她在面上都察觉得到,实在是蜜里调油,忍不住小声问去:“天王这么宠你,就没提封后的事?怎么着你肚子里这个,多半儿就是个乾元。你且瞧吧,一个男人真的爱你,定然会和你爹一样。”可足浑抬了抬眉看向幼子,仿佛王后一位势在必得。
慕容冲也觉得众人对他这胎期望倍众,不及苟太后比上一回更纵容免了他所有晨请,连先前见了没几句话的五叔慕容垂也命人送了不少东西,大有向他这一支求好的作态。可慕容冲现在脑门还没受信香影响,晓得自己一旦做了王后就全完了——他绑死给了苻坚,规格礼重,行事便更受瞩目,如何更容易伸手到平阳,再行复国?他不能这么对可足浑氏说,于是避重就轻答:“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孩子出生了再说吧。”
等会儿苻坚沐浴后慕容冲便要陪他用夜食了,可足浑氏退出主殿后慕容冲又拿出姐姐的信封细细读去。姐姐与母亲态度截然不同,心中对他再次有了苻坚骨肉一事愤愤难平,恨铁不成钢——也是,苻坚对他的盛宠没必要动用皇子维系,他如果当真给男人诞下一个乾元,到时候慕容氏反了……这个孩子能活下来么?
他是乾元,他就不能活——清河在信中告诉慕容冲。
如此想来,这个孩子的到来还真是百害而无一利。慕容冲如果是个女人,他大概率会选择一碗堕胎药喝下去,一了百了。可他是个滑胎便会危机性命的“娇弱坤泽”,他不想为这么件事搭上自己的命。
慕容冲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向是个认命的人,所以才能在亡国后的各种囹圄中夹缝求生。时至今日他已然不觉得自己给苻坚生下一儿半女会怎么样了,可要诞下这孩子——再杀死——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容易的事么?
慕容冲不知道,他看着酣睡在小床上的慕容瑶,有时候会觉得恶心,婴孩的身上居然有了苻氏的血脉;有时候会觉得奇怪,他和苻坚之间居然有了一个孩子;很多时候的感觉的温暖,兴许这一世是他自己亲身经历了剧痛才见到这个孩子,慕容冲真实地为他的到来感到喜悦,每想到这么一个肉团以后会越长越大,开口叫自己父亲,慕容冲心下总是一片柔软。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姐姐,想到母亲可足浑氏一派天真以为自己要安安生生相夫教子地过日子,真心实意为自己开心。他有一瞬间十分羡慕这个有些野心又目光粗浅的母亲。可足浑氏一辈子吃过的苦比他还少,对她和嫡兄来说活着享福是最重要的,这又让慕容冲迷茫了——那他怀着复国的理想是为了什么呢?现在的生活不也很好么?纵然不比在燕,可处处不缺。苻坚那么爱他,他们之间还有了两个孩子——
慕容冲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不敢再去看留有姐姐字迹的信纸,点燃落灰进了腊架底,又是一封回复不了的信件。他听到内殿摆席的声音便进殿去伺候苻坚擦身。
男人看到他进来,站起身从浴池里踏出来踩在平地的毛毯上伸开两臂。慕容冲去木架拿过绒巾凑过去给男人擦拭身上的池水,抬头时候看到苻坚垂着眸子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便伸脸过去自然而然同他交换一个吻,最后再把黑金的袍子给男人系上,随着他出浴室去。
帝妃用食,小王子便被奶娘给抱走了。两人都爱吃肉,桌上素菜鲜少,苻坚一见桌上有慕容冲最爱的嫩牛肉便往他碗里先挑了两块儿:“多吃些,今儿个见你穿那贴身袍子瘦的皮包骨的,你娘没暗里跟你骂我吃食上苛待你罢?”
慕容冲今日莫名想到与苻坚好好过日子的可能在这一刻又涌上脑子,看着碗里的肉愣了片刻,突然道:“陛下,咱们能一直这么下去么。”
苻坚好笑,问他:“我们是乾坤相契,天缘天定,自然可以。怎么突然问这些?”
慕容冲将牛肉夹进嘴里,蒸煮到口感正好的嫩肉在舌尖绵软喷香,他咀嚼几口吞咽下去:“凤皇最近老是做梦——梦到我本是一条水鱼,跃上水面后看到陆地上的景色,不是单调漆黑,而且五光十色,于是非常羡慕陆地上的生灵;再一转,我又变成了一头小鹿,被狼群追赶,危机四伏,仰头时候看到飞在苍空的鸟雀,便想,如果我可以飞就不会被狼群撕咬了;然后我就变成了一只大鹰,每日饥肠辘辘,饿极了只能掠过水面,试图捕捞一条肥鱼填腹,于是我就后悔了,我想,如果我一直是水鱼就好了,河流里水草青苔造物之无尽都是我的食粮。”
苻坚听着,亲自伺候自己的宠妃,给慕容冲倒上了一碗热羊乳,抚慰道:“有趣的梦,有理想是没有错的——可总是得己有所托。水鱼富足、草鹿自由、野鹰安定,这是天道给予的优待,已是不易。着眼已有的,谁也抢不走,凤皇。”
慕容冲有种像是被男人看穿了般的感觉,分开话头:“怎么这么正经呀。”他放下玉箸,双手捂上两侧脸蛋,睁大眼睛去看男人:“我是不是问了什么很矫情又奇怪的话?”
苻坚似乎也是有感而发,不耽误着用食,一边吃食一边回他,胡人没汉人贵族那么多规矩:“哪儿有。只是你突然这么一问,我还以为你担心寿命的问题。”
慕容冲愣了愣,理解了苻坚的意思。他是在山上时才知晓的——乾元的寿命要比坤泽短很多。其实也不是乾元的寿命短,而是天道对于坤泽这个备受欺压的群种格外垂怜了一些,倘若一生平安无虞,那活上百年似乎也不成问题,譬如大鲜卑山肃慎部落的叉玛。只是对于大多一生多苦多难的坤泽来说,这又是痛苦的一部分了。只是谁会在意呢?神吗?
苻坚道:“在深林时候我跟你后头,既觉得像你,又担心真的是你。箭手在我身后时我看见你先站起来心脏都快停了,幸好你没事。我到现在还能想起来当时的心情——我是你的乾元,怎么能看着你涉险甚至先我而去呢?我三十来岁,已经看过神州大地许多的精彩与荒蛮,可你呢?你才刚刚长大,刚成为我的坤泽,就要舍弃人世间这么多美好与我赴死吗?”
“你未进山时我被困深林,从没想关于死亡的事情,我不会认命,更不想死。你还这么年轻,万一我死在那里,你就要再次嫁给其他人了,我不愿意——方才可足浑氏与你提王后一事了吧?”
苻坚没头没脑这么一问,慕容冲疑惑,猜测是母亲在三哥处提过,便叫三哥与苻坚处劈了话,于是大胆点头了,只见苻坚带着笑继续道:“我昏迷之前就想,如果我们活着回去,我一定要立你为后。不是因为你来深林里救我,凤皇。一想到我死后,我的名字会被记载大秦的碟谱上,功过论定,成败千秋。或许有子孙会记得我,也或许没有,那都不重要。可你不是我的王后就没人会知道慕容冲这个名字了,那怎么行——那怎么能行呢?生老病死乃是天定,可千年万载后你我之名能否还在一起,这是只有我活着时才能定下的。”
慕容冲慢吞吞吃着自己的饭,听男人也慢慢说着,就好像在山上时夜里围在炉子旁取暖夜话,这是深宫里难得的。他默不吭声听男人讲话,他想,这个男人真的太会说情话了。末了搁下碗箸,像是做下了一个不得了的决定:“陛下快吃——等会儿凤皇给你唱歌听。”
苻坚也差不离饱了,抬手示意宫人收拾桌子,低头问去:“怎么突然这么有兴致?今晚要给我唱什么呢?”
“《柏舟》吧。”
“邶风?”
“鄘风。”
苻坚笑意挂在嘴角,拉着他往软榻去:“噢——髧彼两髦,实维我仪啊——”
慕容冲声音缓慢接道:“之死矢靡它。”
苻坚大笑起来,嘱咐宫人去抱阮,拉着他的手往榻边走,“你当真是喜爱这首诗。”
慕容冲从方才就叫男人哄的晕晕乎乎,出声应着:“没有。凤皇是喜爱陛下。”他语气纠结中又带着些出奇的决然,本是一句平时撒娇的话,可这么一说出口又变了味儿。
苻坚顿了顿去看慕容冲一眼,随即恢复原态:“凤皇,我今日下旨整军。或七月后,我要亲征伐代。这些日子宫娥多会往你殿中送些檀木香,与我信香味道相似,我不在宫里你闻不到信香时候,你可以——”
不等他说完慕容冲便皱眉打断:“你不带我去吗?”
苻坚讶然:“我怎么会带你去?战场上多危险,你是个坤泽又有身孕。即便此一仗秦十成十的胜算我也不放心你跟着——随军出行历来都是低阶嫔妃的事,你是我唯一的坤泽与贵嫔,坐在长安安安稳稳的,别叫我担心。”苻坚不可能会叫慕容冲跟着,两军交战,营中留有幼子家眷是天大的忌讳,因而历来征战随军出行多是品阶较低的妃嫔,作用与宫女也一般无二,一旦战况危急,哗变兵乱,她们便是被舍弃的存在。他与慕容冲又不是光武帝与阴皇后,他的秦强盛步步高升,权不至为单纯的喜爱让心爱的坤泽置身危险之中。
也是,上一世苻坚任命他为平阳太守之后便为此做了个特例,不予军职——舍不得他上战场。以至于慕容冲的人生第一次打仗,居然是为了造君夫的反。
两人坐在软榻之上,他低头与慕容冲贴额:“到时候好好待在宫里,由你五叔护卫皇城一代安全。你的其他兄长我没有再提,我想先压着——等我伐代大胜归来,立你为后。”
慕容冲略有些吃惊看向苻坚。前世苻坚宠爱他,慕容氏差不多已经官列满朝,这一世男人显然更有封上加封的意图,他想做什么?苻与慕容共天下么?慕容冲了解苻坚,正因为太了解苻坚,所以他并不太相信男人会为他如此提拔慕容氏。可叫他仔细一想,任人唯亲本也是苻氏的一贯作风,可这些年苻氏内部造的反动静也不小,难不成他是突然开窍,想以慕容氏这个外力来分制宗室内部的暗涌波涛?
难怪他要亲征伐代,当真不怕玩火**!
慕容冲咬唇,心情复杂又好笑。现在的局面不论进一步退一步对他而言好像都是喜闻乐见的局面,这是前世不曾有的。就连上一世最让他惊恐困扰的亡秦谶语也未曾出现。
上一世的苻坚于他更加怜爱,觉得不能予他名分所以愧疚,昭告天下自己喜爱他。这一世有与前世别,苻坚予了他名分更要给他权利。
他想起母亲的话,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伸手抱住苻坚:“凤皇知道了。凤皇会乖乖的,和皇儿等陛下伐代归来。”他顿了顿,由衷地添了句:“陛下也要平平安安的。切记要把那位医毒名手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苻坚摸着他的头笑出声:“凤皇。你知道么?从山上回来后,你变得特别的不一样。”慕容冲看到自己的侍女拿过来阮接过抱在怀里狐疑道:“有什么不一样?”
苻坚后仰在榻上,听着他拨了两三下弦想了想:“不知道。就是感觉变了。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是夫妻?你现在总让我觉得我们相爱了很多很多年。”
慕容冲抱着阮,指轮滚着笑他:“再过两个月陛下就三十有六了,除了之乎者也满嘴竟还同孩提般操着情情爱爱,真是——天字一号的情圣!”
坤泽指下逐渐成曲,苻坚不再说话了。笑着闭眼便躺在榻上听歌,总觉得慕容冲来到他身边的时间太晚。他把最好的时光供给给了大秦,如今才在情爱里真正偷得几分年轻气盛,恍恍惚惚,全给慕容冲了。
七月末,秦王挥剑北上以苻洛为先锋,攻伐拓跋鲜卑。
不过慕容冲在秦宫无暇关心战事,因为平阳太守以向中央述职为名,要入长安了。
慕容冲觉得,姐姐似乎,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