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浔离开馄饨店,跟着小孩儿向郊区走去。
一幢废弃工厂里,只剩一只耳朵的中年男人懒洋洋躺在摇椅里,数着厚厚一沓崭新的钞票。
几名手下排成一排跪在空地上,低眉顺眼地不敢抬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只耳男人终于沾着唾沫数完钱,冷戾的嘴角拉耷下来,带着无名怒火:“这个月的利润少了两成,你们他妈都是怎么做生意的!”
被唾沫星子喷到的手下们齐齐抖了抖。
前天才被抢的中年男人名唤老二,闻言苦哈哈地抬头问:“老大,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了?比碰瓷还赚钱么?”
“你他妈……”一只耳男人气得郁结,急蹿起来用钞票狠敲老二的脑袋,“能不能有点常识!我们做什么营生你心里没点数?碰瓷是不是你的生意?是不是!”
“看你说的,赵三儿还让小孩儿行乞呢,他不也没赚到什么钱。”老二不服气,抻着脖子对旁边的干瘦男人落井下石。
干瘦男人也就是赵三儿自动认领骂名,阴阳怪气地反击:“我这个月的工资可是足数上交,我没本事,至少没被抢!”
“你说谁被抢,你以为我想被抢?”
两名手下若无旁人地扭打起来,完全没把一只耳男人放在眼里。
一群蠢货!他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小弟?
一只耳男人无奈抽出了椅子底下的鸡毛掸子:“都给老子闭嘴!早就跟你们说过,时代变了,不兴打打杀杀那一套了,老子天天叫你们读书读书,你们读了吗!”
读书是不可能读书的,读书了还叫地痞混混吗。
老二梗着脖子发出灵魂拷问:“我读了书就不会被抢了吗?”
好问题,一只耳男人被问得一噎。
老二乘胜追击:“耳哥,你说过会帮我把钱抢回来的,钱呢?钱呢?”
一只耳男人:“……咳咳咳咳咳!”
一只耳男人突然发出猛烈的干咳。什么钱?那不是喝大了吹牛逼么,他压根儿没把这事记在心上!
他把鸡毛掸子敲得更响了:“你还好意思问?老子按你说的找人,两天了都没找到,老子现在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人,搞不好就是你私吞了那笔钱!”
“哎哟我的耳哥,亲哥诶,这话可不兴乱说。”老二简直冤死,一个蹦跶跳了起来,“十几双眼睛都看着呢,我越想越觉得那小子就是当年那个小杀神。耳哥,你别不是不敢去找他吧?”
“谁谁谁不敢去啊!”一只耳男人气得喘粗气,狠狠踹了老二一脚,“跪回去跪回去!老子跟你说,你耳哥纵横江湖十二载,就没带怕过谁。莫说是个富家公子哥,就是当年那小杀神,见了我也得跪下叫爷爷!”
“耳哥你可真有脸说,纵横江湖十二载,其中十年都在蹲大狱。”老二撇嘴,“当年要不是你跟着勇哥,蹲大狱也轮不到你。别人蹲十年大狱都是脱胎换骨,你就越活越回去。有本事你别踹我,找那小杀神去!”
“你当我不敢?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什么小杀神大杀神,来了统统给老子跪下!”一只耳男人越看老二越碍眼,提着鸡毛掸子砰砰乱抽。
不大的院子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突然就听哐当一声,有人在外面重重踹门。
一只耳男人满肚子火气正愁没地儿撒,厉声喝道:“哪家的小崽子不要命乱踹老子的门!”
门从里面反锁了,外面的人继续哐哐哐用力踹。
一只耳男人大踏步往门边走:“到底是谁!”
哐当!哐当!
外头的人跟聋了似的,每一下都把门缝里的灰尘踹下来。
一只耳男人只能说服气。
他虽然坐了十年牢,但好歹是跟在姜勇手下混过的,何况他们这一行,蹲大狱不仅不可耻,还很光荣,那是要叫江湖小弟五体投地的。到现在当年的大佬都还在牢里蹲着,他成了新区这片的地头蛇,谁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
他掀掉门栓,怒气冲冲地对门外吼:“到底是谁,敢踹老子的门……哎哟!”
话音没落,一条长腿当胸横扫过来,他整个人如同皮球般向后滚倒。
接着,他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像从地狱里爬来:“黑猫警长。”
一只耳男人撅着屁股爬到一半的身子咚一下又缩回去,缺失的耳朵剧烈疼痛起来。
“啊?啊啊啊啊——!!”
门口的尘埃落尽,他终于看见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耀眼得让他挪不开目光。
死去的记忆漫卷而来,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比如今稍显稚嫩的这张脸上染满鲜血,死死咬着他的左耳。
他的左耳,是被这小杀神生生咬下来的。
他至今仍记得这人可怖的名字:“言、言言不浔!”
“一只耳,现在都当上耳哥了?”言不浔瞥他一眼,径自走进院里,坐在摇椅上。
老二惊跳起来:“就是他!耳哥,就是这小子抢钱!”
“闭嘴!”一只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急急喝斥,“这是我哥!我亲哥!你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哥看茶!”
“啊?啊!”老二懵懵懂懂地跳起来,身上的鸡毛掸子吧嗒一声掉在言不浔脚边。
言不浔:“……”
世界仿佛暂停了一瞬,下一秒,所有人都又动起来,找杯子的,端茶叶的,煮热水的,还有人找来一把鸡毛扇,站在言不浔身侧呼呼扇风。
乍暖还寒,差点没把言不浔送走。
言不浔夺过扇子,又看了看鸡毛掸子,好奇地问一只耳男人:“你改行养鸡了?”
“哥,看你说的,我哪养得起鸡,我自己就是只鸡。”一只耳恭顺地跪坐在言不浔脚边,学电视剧里的小太监,柔弱无骨地给言不浔捶腿。
“听说你现在挺能耐,全城搜捕,找我要钱?”
“要钱?要什么钱?嗨,我一只鸡哪有那能耐,咯咯咯!”
怕言不浔不信,一只耳男人夹着胳膊扑腾,满眼真诚。你看我像不像一只大公鸡?
言不浔扶额。
小混混进大狱渡劫,归来仍是弱鸡,但凡这人有些本事,当年姜勇跑路就不会不带他。
言不浔数了数茶几上的钱,轻嗤一声:“就这么点,现在生意这么不好做?你又是拐卖儿童又是碰瓷的,赚得好像还不如十年前。”
“可、可不敢乱说!”一只耳惊叫起来,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爪子不知轻重地在言不浔腿上敲了下,结果引起膝跳反应,又被言不浔踹一脚。
他急忙爬起来,指天画地的叫道,“亲哥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们就是卖点假瓷器混口饭吃,买卖人口这种事儿可真不敢干!”
开玩笑,当年他只是帮人贩子看场子,就被言不浔咬掉一只耳朵。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拐卖人口。
“那那些小孩儿怎么回事?”言不浔朝门外呶呶嘴,带他过来的小孩儿还没走,正拉扒着门框往里探头看。
一只耳直呼冤枉:“谁家遭拐的小孩儿全须全尾,四肢健全的啊!这些都是福利院的小孩,在福利院呆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还不如来给我打工,多少挣口饭吃。”
“你管那叫打工?”
“不然呢,叫乞讨多难听。再说了,乞讨又不犯法。”一只耳理直气壮地耸耸肩,他好歹自学了高中语文,四舍五入也是文明人。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言不浔:“哥,你不会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吧?我发誓,我真没干坏事,那天的钱我不要了。那什么,听说你现在穷游,老二,再给我哥拿两万块钱。”
老二捂住眼,简直不敢看。
刚才是谁说要让人跪下喊爷爷的啊,你自己倒是跪得端正,就差喊爷爷了。
言不浔摆手制止老二:“我不缺钱。你帮我办件事。”
一只耳战战兢兢:“什么事?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保管让你满意……哦,犯法的事咱不做,时代变了,我们都要讲文明。”
言不浔:“……”
一个有前科的老混混,竟然开口闭口要跟他讲文明。
言不浔冷着脸:“散些消息出去,就说猫哥回来了。”
“猫猫猫哥?”一只耳又是嗝一声,差点厥过去,“哥,你是黑猫警长,可、可你不是猫哥啊。”
只能说,言不浔自称黑猫警长时,已经到了中二病晚期。后来才知道,东海至福安这条铁路沿线上,还有个传奇人物叫猫哥。
这人曾经也是江湖上名声赫赫的金牌打手,后来却反水,凭一己之力撕下了姜勇集团一条腿,送了不少人去牢里。姜勇要不是提前收到风声远遁海外,只怕牢底都要坐穿,便也没有现在的宏海集团。
十年过去,记恨猫哥的人不少,大佬们的手下依旧在这一片混着,时刻准备找猫哥复仇,可猫哥消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只耳结巴道:“有、有人说,猫哥被判了死刑,也有人说,他和姜勇一样,远走海外,更多的人却相信他迟早会出狱。可是,哥,我的亲哥,你知道冒名顶替会掀起多大风浪吗,见过猫哥的人都还在牢里,想杀他的人却只会把你当成他,你是有多想不开啊!”
“这你不用管。”言不浔一向看得开,拍拍一只耳的肩膀,“我见过猫哥,他不会介意我冒用他的名字。”
这是重点吗,一只耳欲哭无泪。
言不浔掸掸衣服上的灰尘,站起来准备要走:“你把事情办妥就成,钱不用担心,过两天我派人送来。”
“哎哟我的哥哥,我哪敢收你的钱。”一只耳是真的慌。万一被人知道是他泄露猫哥的消息,不说猫哥会如何,单是那些被骗的小混混都不会放过他。
何况这消息还是假的啊!
他直觉言不浔要搞大事,有心想阻止,屡次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言不浔也不是好惹的啊!
言不浔临出门了,又回过头看了一只耳一眼,这一眼,一如当年那般凌厉,一只耳差点又跪一回。
言不浔好心规劝:“你那些生意……能关的都关了吧。你看你长得这么丑,实在不行去横店当个丑角,也比你现在强啊。”
“诶,诶!”一只耳哪敢抗议,点头如捣蒜,完了还得毕恭毕敬问,“哥,我还有啥能为你效劳的不?”
听听,“效劳”,这词儿用的多文明。
言不浔满意地拍拍他:“给我派辆车,送我去雾水镇。”
“哎,好,好的!您稍等。”巴不得这杀神赶紧走,一只耳用上敬语了。
不一会就叫来一辆桑塔纳,还配一名专业司机,载着言不浔哐当哐当走了。
老二中途接了个电话,收线后屁癫屁癫地跟过来,用气声喊:“耳、耳哥。”
一只耳还沉浸在被小杀神吓破胆的余韵里,差点没被老二这一声送走:“你好好说话!”
老二这才壮着胆子大声起来:“姜、姜小姐打电话来,要伊莲娜。”
“要什么?”
“伊莲娜,东南亚那边的新毒,可带劲儿了,一次就能叫人上瘾。咱们白阳还没有,你说要不要……”
“你脑子瓦特啦!”一只耳没忍住,再次抡起鸡毛掸子,“东南亚的东西,你搞的来?没听小杀神说么,转行,做正经营生!”
“是是,哎哟,轻点轻点!”老二被抽得嗷嗷叫,跳脚直喊,“我这不是怕她用来对付小杀神么。耳哥,咱们是不是得赶紧通知小杀神一声?”
“谁去通知?你去?”看着自己的豪华桑塔纳消失在天边,一只耳扔掉鸡毛掸子,熟练地揣手往地上一蹲,无赖道,“小杀神咱得罪不起,你就敢得罪勇哥?这事儿啊,咱别管,就当不知道!反正最后谁死,也比老子死来得强!”
老二想了想,不敢吭声了。
十几岁就咬掉耳哥一只耳的男人,能是好惹的?
从这天起,东海至福安的铁路沿线上,多了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全民公敌猫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