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郎 第15章 第 15 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京里最繁华的烟花之地春满楼里，鸨母张妈妈花枝招展地站在楼梯口，摇着扇子和客人说话。过往熟客看见她，纷纷停下来与她招呼。张妈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扯着嗓子与客人调笑，嬉笑怒骂，别有章法。

一个面色沉静的少年公子缓步入内。二九左右年纪，锦衣华服，姿容秀丽。天然上扬的漂亮唇角微微勾着，未笑而似笑，笑起来更显纯良无害，和气得很。

少年后面跟着四个劲装随从，一色的贴身黑衣，佩着宝刀，身形颀长。面上的神情和他们的主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冷冰冰的，似隆冬的冰块，微笑也柔化不了面上的冷意。明明相貌周正，年轻英挺，看起来却十分寒凉瘆人，不易亲近。

张妈妈眼尖，嘴上与客人说话，四处乱转的眼睛一眼瞟到那负手进来的少年公子，忙丢下手上的客人迎上来。

“七爷好啊，这好久没见您老过来了。咱们这里新来了不少好姑娘，要不要老身给您叫几个过来伺候？”

这进来的年轻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楚昱，他是春满楼的常客。叶缥缃去了赵王府，楚昱一心都在她身上，无意出来买欢消遣。叶缥缃离开赵王府，去了养生阁，他闲下来，只觉得府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闷得很，过来春满楼打发时间。

春满楼的张妈妈以前不知他的身份，听下人喊他七爷，也跟着叫七爷。后来从认识他的世家子弟那里获悉他天家皇子的身份，惊喜交加，对他殷勤得很，处处小心周到地伺候他。

楚昱很好伺候，不像其它官家子弟，有各种奇怪的需求。他在春满楼的消遣有限，不管多晚，从不留宿。城里晚上夜禁，有查夜的，他有通行玉牌，他们也不拦他，再晚都能回去。

大堂人多，声音喧哗。张妈妈在前引路，领着楚昱往楼上的雅间去。途中为楚昱介绍了好几个新来的姑娘。

楚昱兴致寥寥地拒绝道：“不必这么麻烦，还叫莺莺姑娘过来，唱两支曲子就行了。”

莺莺姑娘是春满楼的招牌之一，生得清秀，相貌在春满楼的一众姑娘中只能算普通，谈不上出挑。但却是春满楼的所有姑娘中，楚昱点名最多的。无它，她天生一副好歌喉，不拘什么曲子从她嘴里出来，都宛若黄莺出谷，清脆空灵，悦耳动听。

楚昱喜欢听曲，每次过来，都要点名让她唱一两支。仅此而已了，从未有过过分的要求。

以往有客人唐突，常在听曲时骚扰莺莺姑娘唱曲，莺莺姑娘便在室中下了一道珠帘。客人在帘外听曲，她在帘内唱曲。别的客人听她开唱，总会好奇她的相貌，冒失地掀帘子入内。

只有楚昱，规规矩矩地坐在帘外，没有进去过一次。他从不关注她的相貌，听曲就是听曲，对她这个人不生一点兴趣。

莺莺姑娘之于楚昱，不是最特别的存在；楚昱之于莺莺姑娘，却是最不同的那个。

帘外泠泠的水音响起，是他在斟酒。琵琶声声，响音不绝，她应该听不到那细微的水声才对。可她不仅听到了，还很清晰，好像她的人、她的心，在他身边，在他身上一样。

莺莺姑娘红了脸庞，垂下头，缠绵的曲音从她嘴里发出来，好像更缠绵了。

门外廊上有喧闹的吵嚷声传来，“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跳楼。”

楚昱没关门，能看到春满楼的姑娘、客人争相往三楼的西角侧涌。

莺莺姑娘住了曲声，放下琵琶，掀帘子出来。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瞧向楚昱，才触到他的视线，又羞涩地低下头来。

“发生了何事？”

楚昱亦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楼西侧，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不知怎么爬到阑干外。一脚踩空，一脚危危地立在边角的棱上，抓着朱色阑干。发髻凌乱，面颊高肿，清晰地印着五指指痕。身上的衣裳破败，暴露在外的肌肤没有完整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哭得梨花带雨，叫嚷着要跳下去。

“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要跳了。”

这边的动静太大，春满楼的姑娘、客人都围过来观看，楼上楼下乌压压地聚了一群人，议论不断，指点纷纷。

“这是发生了何事？”

“谁知道呢？”

“看着像是芸芸呢。”

“可不就是她？”

“那个吴公子……”

说不得的一声长叹。

“她也真是可怜。”

……

张妈妈在后院如厕，闻讯慌慌张张地赶来，挥着扇子急叫：“芸芸姑娘，不要乱来啊，不要乱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一面吩咐龟公拉着棉被在下面接她，防她掉下去。

一个年轻公子挤上前去，华冠丽服，衣饰金贵，细皮嫩肉的，明显是个大家公子。但没有一点大家公子的温润气度，一脸的戾气霸道，满身的不可一世。残忍地对那个叫芸芸的姑娘说：“你跳啊，有种你就跳下去，我就服你。”

芸芸姑娘看见他，狼狈的小脸上有惧有恨，哭道：“你不要逼人太甚。”

天气太热，发生这种事，张妈妈原就体胖怕热，急得心头冒火，更热。不停地拿帕子抹额上的腻汗，劝那年轻公子：“吴公子，你别这样，出了事我不好交代的。”

吴公子非常嚣张地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又逼那叫芸芸的女子，“你快跳啊，跳下去摔死了，拉到外面喂狗。”

好像这是什么很好笑的事，说毕哈哈大笑。他的同伴也跟着大笑。

楚昱全程看着，说：“大庭广众的，公子这么逼迫一个女子，有失体面。”

他的声音不大，平静温和，听着寻常普通，然掷地有声，自有威势。

吴公子叫：“这是哪个短命鬼嫌命长，跑爷这里充英雄来了？”回头看是楚昱，惊得腿都软了，“七、七、七王爷……”他常与豪贵公子交接，认识楚昱，楚昱不知道他。

那芸芸姑娘竟也似识得楚昱的，见人群中的他仪容出众，卓尔不凡，反衬得现在的她悲惨狼狈，窘迫不堪。心如死灰，手一松，从楼上跳了下去。

楼里众人失口惊呼。

楚昱的两个随从眼疾手快，跟着她一起跃下，捉住她下坠的身子，利落地挟着她重跳上楼来。

芸芸姑娘，也就是叶暖芸，昔日的京城贵女叶三小姐，瘫在地上，放声大哭。

叶家抄家不久，圣上下旨，叶家一干女子充作官妓。叶三小姐容貌姣好，美名在外，京城不少豪富子弟打她的主意，争相给她除籍赎身。叶三小姐若能除籍成功，嫁予这些五陵子弟做妾室，对比流落风尘的境遇，亦算是好归宿。

可都被江家阻住了。

江家和吴家是表亲，叶小公子伤的那个江家表少爷，就是此番多次威逼叶三小姐跳楼的吴公子。江家拦着不许外人给叶三小姐赎身，正是想将叶三小姐留给吴公子泄愤。

只是泄愤，不能泄欲。

叶小公子伤了吴公子的命根子，他此生都不能人道，再美的美人也只能干看着急火，硬不起来。断子绝孙之痛，让他对叶家恨之入骨，叶三小姐落他手上，岂有好果子吃？

叶三小姐也是为自己的声名所累，似叶瑾玥之流，叶家的无名之辈，很轻易地就被赎出去了。独她，在吴公子手上受着非人的折磨，生不如死。

叶三小姐坐在地上掩面痛哭，春满楼的莺莺姑娘怜她遭遇，和两个丫头搀她进去了。

楚昱留在外面处理吴公子的事。吴公子哪敢得罪他？好言赔了不少话，战战兢兢地离开了。

叶三小姐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重新梳罢妆，楚昱完了外面的事情，进来对她道：“你跟我走吧，我已经跟这里的妈妈说了，先带你离开，改日再命人送官府的文书过来。”

官妓除籍需经官府批准，官府不准，一辈子除不了籍，赎不了身。楚昱此言，是给叶三小姐赎身的意思了。

叶三小姐不敢相信就这么脱离苦海，怔怔地望着他。

青楼的风尘女子，可能奉承官府一辈子，都不能如愿脱去妓籍。楚昱就这么轻易地给叶三小姐除了籍，人说带走就带走，莺莺心情复杂。一双含情妙目似会说话般将他望了望，捅了捅叶三小姐，笑着提醒道：“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谢楚公子？”

叶三小姐别开脸子，红红的眼睛珠泪未干，没说话。

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星光闪耀。

叶三小姐跟着楚昱从春满楼出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二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来到一处车马前。

楚昱负手，静静地对月立了半刻，回过身来，对叶三小姐道：“时候不早了，我命人在客栈要了间房，你去休息吧。你大姊在神川过得不错，回头你去投奔她。你先休息两日，哪天看方便离开，告诉我一声，我安排人送你过去。”

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少。叶家败落，京里没有靠得住的亲戚，叶三小姐确实没有留在京城的必要。她大姐嫁人早，那时叶家景况不错，夫家挑得还好，是前科的进士第四名，外选在神川做一方父母官。

以前梁国公府还在时，这个大女婿不算什么，如今没了梁国公府，叶大小姐反而是她们一众姊妹中，嫁得最好的了。

叶三小姐咬唇，她和叶大小姐非同母所出，一来不想投奔她，惹她笑话；二来，她早心仪楚昱，以前不介意给她做妾室，现在更不介意。

“我不想离开，是你救的我，我想留下来……伺候你。”

好歹是世家小姐出身，换作以前，叶三小姐绝说不出这种话。眼下只要能留在楚昱身边，她说什么都可以。

楚昱拒绝，“不必了。”

叶三小姐泫然欲涕，“为什么？你救我，难道不是……”

不是多少都对她有好感，想得到她么？

楚昱深看了她眼，“你想多了。”转身欲走。

叶三小姐伸臂拦住他，“你为什么救我？”

他不是多事之人，当时春满楼里，不是只有他压得住吴公子，尚有其他人。人家眼睁睁地看着吴公子糟蹋她，没有站出来，只有他替她出了头。

楚昱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楚昱没理她，径自走了

楚昱想起了叶缥缃，若是没遇见他，叶家被抄，她会怎么样呢？她生得那么好，他不敢想象，她落到别的男人手里会怎么样。好在她遇上了他，他永不会让她落到叶三小姐那般的境地。

楚昱去了养生阁。

养生阁的守门人想不到那么晚了他还过来，揉着眼睛开了门，跑进去通报阁主。

养生阁主歇得晚，刚躺下，听见通报，随便穿了件衣裳，慌慌张张地迎出来。

楚昱问：“她呢？”

楚昱常来养生阁看望叶缥缃，有时会和她见上一面，有时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

养生阁主最熟悉他，知他问的是谁，应道：“正睡着呢。”

在前引路，领他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