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中乱成一团。
自柳德米拉坦然承认她与加加林那的情感关系起,许多记者就冲了出去,仿佛急着赶回报社发布这个头条,还有人晕倒在观众席,大门外犹能听到埃克哈特院长的怒骂声。
警卫在竭力维持秩序,柳德米拉站在主讲台上,她目视前方,站得笔直,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艾西礼坐在观众席,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柳德米拉的侧脸。
会议长不断敲击木槌,终于,会场中安静稍许。
就在会议长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议程的时候,会场大门突然再次打开。
准确来说,是被踹开的。
进来的人穿着军部制服,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会场中心,朝主席台上的会议长碰了碰帽檐,“克鲁格校长。”
是夏德里安。
艾西礼在观众席坐直了,会议长立刻站了起来,“阁下。”
“我谨代表军部,前来带走贵校学生柳德米拉。”夏德里安抬了抬手,“这是军部的指示,审查会就此暂停。”
会议长显得很意外,被晾在一边的霍普曼议员高声道:“此事与军部无关!军部无权插手大学内部事宜!”
“议员阁下。”夏德里安掏了掏耳朵,“您还是回去忙竞选吧,据我所知您这次的支持率相当不理想。”
他似笑非笑,“还是说您这是跑到大学校内拉票来了?您知道国会成员在学区内进行政治演讲是违法的吧?”
议员顿时闭了嘴,讪讪坐下。
夏德里安从衣服内侧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会议长,“这是柳德米拉阁下的身份证明,已确认她有圣廷颁布的军医身份,军部的盖章在最下面。”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所有人听到,立刻掀起一阵喧哗,连教授席都有不少人露出意外的神色——除了纳尔齐斯。他作为柳德米拉的导师列席,但是无权发言。
夏德里安注意到纳尔齐斯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朝他抛了个媚眼儿。
纳尔齐斯立刻把眼睛翻了上去。
会议长看完了文件,接着点点头,“军部无权干涉大学内部的学生行为,但既然柳德米拉女士的军人身份属实,那么军部的干预就是合法的。”
他说着把文件递回夏德里安,朝柳德米拉道:“柳德米拉女士,请你跟这位阁下走一趟吧。”
夏德里安走到主讲台边,鞋跟一碰,朝柳德米拉敬了个礼,“柳德米拉阁下,军部有请。”
柳德米拉同样回礼致意,“阁下。”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用军人的礼节互相致意。
艾西礼立刻起身鼓掌,纳尔齐斯随即也站了起来,接着是教授席的许多教授们。
掌声渐渐席卷了会场。
夏德里安还真是来接柳德米拉去军部的,他在前面开车,说了一句:“你敬礼的姿势很标准。”
“帝国的敬礼姿势和圣城不太一样,加尔替我纠正过。”柳德米拉道。
“是,西大陆五国各有各的行礼方式,麻烦得很。”夏德里安道,“当年我在莱赫,皇女、也就是现在的女王陛下,她的加冕典礼上有个致意环节,我把礼节搞错了,让外交部又忙了一通。”
柳德米拉:“您行了什么样的礼?”
“我朝她敬了军礼。”夏德里安懒洋洋道,“然后她的将军就抗议了——说我行的是男性同僚之间的礼节,对于女王我应当遵循更传统的骑士礼。”
“为什么是骑士礼?”柳德米拉问,“女王又不是活在童话世界里。”
“莱赫的王城建得确实挺童话,他们的城堡是西大陆最古老的皇家城堡,在里面人很容易睡着做梦。”夏德里安捎带了一两句莱赫的风土人情,又说:“我看了你的论文,那些梦的观点很有意思,你平时会做什么样的梦?”
柳德米拉反问:“您觉得我会做什么样的梦?”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小孩有时候会梦见我。”夏德里安转动方向盘,“这种问题还是交给加加林那首席比较合适。”
他开车开得很快,几乎没多久就到了军部大楼。
柳德米拉看着窗外高耸恢弘的建筑,问:“您为什么给我讲那个加冕礼的故事?”
“莱赫女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夏德里安的声音从前排传来,“至少把她那几个婆婆妈妈的将军解决了。”
柳德米拉从后视镜中和他对视,“您是想说我也有很长的路要走吗?”
“不。”夏德里安看着她,笑了笑。
接着用一副少见的温和语气说:“你的战场已经近在眼前了,同僚阁下。”
他降下车窗,朝不远处的漫长台阶抬了抬下巴,“上将要见你。”
审查会结束后,艾西礼到萨赫咖啡馆吃晚饭。
他不知道夏德里安带柳德米拉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有数日未见了,最近是七年一度的总统选举,所有帝国系统内部的人都忙得团团转。
慕德兰已经进入冬日,萨赫咖啡馆开始售卖兑了热红酒的咖啡。艾西礼吃完晚饭,正准备回学校,一辆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居然是纳尔齐斯,“上车。”
艾西礼坐进副驾驶,纳尔齐斯一脚油门踩下去,整辆车如离弦之箭般驶出选帝侯大街。
艾西礼从后视镜往外看了看,不少人正追着他们围追堵截,看样子一大半都是记者,他朝后座点了点头,“学姐。”
加加林那显然刚结束演出,妆都没卸,“我刚下台就差点被堵得走不动路,听说后台已经被挤爆了。”她不得不盘着腿,巨大的舞裙塞满了整个后座,“多亏纳尔齐斯教授帮我开路,否则我今天真是很难走出城堡剧院。”
艾西礼了然,今天审查会一结束,整个慕德兰都炸了锅。鉴于柳德米拉最后是被军部带走的,很多记者不敢乱写,就把矛头对准了加加林那。
加加林那明白这一点,朝纳尔齐斯抱歉地笑了笑,“麻烦您了。”
“柳德米拉是我的学生,这是我应该做的。”纳尔齐斯道,“你们的公寓目前是不能住了,那边也全是记者,得换个地方。”
“您有什么建议吗?”艾西礼问纳尔齐斯,“这个季节慕德兰的房子不好找,住酒店可能很难保证安全性。”
“对待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方式。”纳尔齐斯道,“这种事,找地头蛇最容易解决。”
他将车开进河滨大道,在一家酒馆面前停下。
有人正笑眯眯地等在门口,“媳妇儿你来啦?”
艾西礼看着林连雀的脸,转头朝加加林那比了个大拇指,“请放心,这个绝对好用。”
加加林那被逗笑了,问:“你说的是流氓还是地头蛇?”
“都有。”艾西礼道,“可能比这两个都更上一层楼。”
身兼流氓与地头蛇的大奸商林连雀先生将几人迎进门,道:“都安排好了,楼上刚好有空房间,足够两位女士住。”
柳德米拉正从楼梯上下来,看到加加林那,立刻上前帮她捞住裙摆,“加尔,没事吧?”
“我没事。”加加林那道,“纳尔齐斯教授来得很及时。”
林连雀朝艾西礼道:“一刻钟前你家那位把柳德米拉女士送过来,刚走。”
艾西礼知道夏德里安最近很忙,嗯了一声,这段时间政坛换届,从军部乃至整个国家系统都是人仰马翻。
“行了。”纳尔齐斯把车钥匙扔给林连雀,“晚上学校那边还有点事,我得先走。”
“我送你?”林连雀问。
“不用,待会儿肯定会有记者之类的家伙跟来,你把他们处理好就行。”纳尔齐斯道,“还有,别撺掇着我学生打麻将,别跟人家推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方食品,听见没有?”
“好的媳妇儿,听见了媳妇儿。”林连雀一迭声道,“你路上慢点儿啊媳妇儿。”
待纳尔齐斯出门,林老板立刻看向艾西礼:“难得这个时候你来店里,来两局?”
艾西礼:“来。”
数小时后。
此时正是酒馆生意最好的时候,搭着水巾的伙计在灯笼下迎来送往,有人将四碗酒酿圆子送进包厢。
包厢里开一张四方桌,墨绿桌布,上面摆满瓜子果品还有各种各样的广州小吃,从烤蚕蛹到炸知了不一而足。加加林那正将一副牌面推倒,笑道:“刚刚林老板怎么说的来着?这个是叫大四喜吧?”
柳德米拉见状,干脆利落地亮了自己的牌,“加尔赢了。”
“不愧是首席,打麻将的水准也是一等一的好。”林连雀也推了牌面,笑着撞了撞身边的人,“你说是吧?”
艾西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脸上贴满了白条。
纳尔齐斯事先交代过,林连雀也不敢玩得太过火,再加上他和艾西礼穿一条裤子,对方输了他也得跟着贴钱,干脆不计输赢不算账,谁输了就往脸上贴白条。
按理说麻将其实没有谁最后一个输这种算法,但架不住林连雀存心看乐子,先胡的算赢,剩下仨人按照牌面比大小,谁最小就算谁输。
此时桌边四人,加加林那脸上干干净净,林连雀和柳德米拉额头上都贴了几张,唯独艾西礼,整张脸从上到下贴得满满当当,只从缝隙露出一双蓝眼睛,这架势,夏德里安见了也找不到地方下嘴亲。
林连雀面上八风不动,心里笑得半死,他好久没和艾西礼打过牌——平心而论他哥们儿牌技不差,甚至可以说算牌算得要成精,但架不住这人手气太烂,打牌能连摸四个三的那种,雀神来了也救不了。
这个点早就过了艾西礼的睡觉时间,虽然表情平静,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打上头了,艾西礼推倒牌面,抿抿嘴,道:“再来一局。”
“好呀。”加加林那说着喝了一口酒酿圆子,“之前我还在帝大念书的时候,偶尔也会到一些东方人开的酒吧坐坐,就是比不上林老板这里这么热闹。”
“我刚出门看了一眼,一多半都是来打听二位的。”林连雀笑道,“放心,不会让他们空着手回去,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一点儿真消息。”
“那就多谢林老板了,有空还请到剧院捧场,我有内部票,您和纳尔齐斯教授一起来正合适。”
“好说好说,以后首席有空了也请赏光来小店坐坐……”
加加林那常年和赞助人以及评论家打交道,聊起天来游刃有余,林连雀更是个生意场上成精的,俩人简直天生的话搭子,半句话都不会掉在地上。
柳德米拉全程都在吃,炸蝎子炸知了炸蚂蚱,看起来是很合她的胃口,来之前纳尔齐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乱吃林连雀给的东西,显然是被忘了个精光。
不过这对她确实算不得什么,当初在船上的日子基本上什么都能吃,虫子也不例外,就是没林老板这里做得这么香。
四个人八只手搓麻将,两个聊一个吃,热闹得很。唯有艾西礼话不多,吃得也少,嘴用不上,好在脸的利用率挺高——此时他的脸已经贴不下了,正在把白条粘在耳朵上。
没多久又是一局,艾西礼毫无悬念地再次输了。林连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把白条贴到他另一只耳朵上,边贴边说:“你这耳朵上刚好一对儿,看着跟流苏坠子似的,大姑娘上花轿,美得癞蛤蟆呱呱叫……”
一道笑声从他身后传来:“林老板说谁癞蛤蟆呢?”
林连雀一耳朵就听出来这声音是谁的,立刻道:“诶呦呵,你这老男人怎么来了?”说着把椅子一拉,“来两把?”
夏德里安不知是何时出现的,看着艾西礼满头白条的样子,啧啧道:“我就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让人欺负成这样了。”
夏德里安嘴上说着一会儿不在,其实俩人半个月来几乎就没怎么见。他今天难得有空,开完会就从军部去了艾西礼宿舍,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人,这个点早就过了艾西礼的就寝时间,他问过纳尔齐斯,干脆开车来了河滨大道。
艾西礼明显是有点困懵了,抬眼看着夏德里安,语气朦胧地叫了一声:“老师。”
“你这贴得。”夏德里安被他满头白条样子逗乐了,看向旁边的两位女士,“能摘吗?”
“能摘能摘。”加加林那道。
夏德里安从他侧脸上摘下两张纸,腾出地方亲了一口,艾西礼揉了揉眼睛,把另外半张脸也对着他。
夏德里安给他把乱七八糟的领口整好,挑眉看向林连雀,“林老板,你这么欺负我家小孩是不是有点不地道?”
林连雀心说苍了个天的他压榨我还差不多,这敢欺负这活阎王啊,然而面上还得笑嘻嘻的:“就是玩得开心了点,年轻人熬熬夜不要紧。”
艾西礼看起来是困得不行了,整个人都扒着夏德里安,夏德里安把他撑起来,结果这人颠三倒四地站不住,夏德里安啧了一声:“他是不是喝酒了?”
“喝了点米酒。”林连雀叹道,“死不了人,真死了你来找我,我给你赔。”
酒鬼谁也扶不住,夏德里安也不行,干脆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林连雀看得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一个大老爷们儿抱着另一个大老爷们儿,那场景真是相当壮观。
夏德里安一脚将门踹开,“走了啊!诸位晚安!”
林连雀连忙跟上去,“诶你慢点儿——”
他把这俩人一路送出门,夏德里安将艾西礼扔到副驾驶上,从另一侧开门坐进去。林连雀假装跟门口的伙计交代事情,用余光偷偷往车里看,只见艾西礼跟抽了风的八爪鱼一样,扒拉着夏德里安不松手,蹭了夏德里安一脸的白条。
最后林连雀是捂着眼走的。
等他回到包厢,加加林那正跟柳德米拉亲热地说着什么,看他回来,立刻道:“林老板,这米酒度数有这么高吗?米娅对酒精很敏感,但她觉得还好。”
柳德米拉:“是不是艾西礼阁下也不太能喝酒?”
林连雀捞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别理他,他酒量好得很。”
柳德米拉:“?”
“最近事情多,大概夏德里安也忙。”林连雀摆摆手,“搁别的时候我要拉弗拉基米尔打麻将,不到九点他就要走,说什么都不会多留,求他也不行——估计是有段时间没见他家老师了,这不跑出来等人找呢。”
说着一声冷笑:“呵,诡计多端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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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此间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