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那天夏德里安把柳德米拉接走后,两人去军部做了什么。
总之柳德米拉和加加林那就这么在白鹭酒馆住了下来,林连雀在应对记者方面很有两把刷子,不仅没走漏一点消息,反而让酒馆的生意愈加红火,还免费给林记蹭了不少广告。
酒馆有个后门,加加林那每天从这里进出,坐车到城堡剧院。她的新剧被推迟了公演日期,但赞助人并未撤资,因此排练还要继续,只是时间上清闲很多。
有空的时候她和柳德米拉经常到房顶上坐着,林连雀在屋顶喂了一大堆野猫,偏偏这人还养鸟,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让两边相安无事。
艾西礼偶尔也会来坐一坐,带着柳德米拉需要的书或者资料,有时他们聊天,虽然研究方向不同,但各自都能对双方的课题提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他们聊学术、亚历山大城、早上起来和恋人的头发缠在一起怎么办、打麻将的算牌技巧以及林老板后厨那些耸人听闻的食材——
甚至会聊到政治。
“目前最受关心的议题是总统竞选。”艾西礼将带来的报纸递给柳德米拉,“报纸上大部分是社会派和中心派的报道。”
“虽然内阁是联合执政,但最有影响力的派系一直是社会派和中心派。”柳德米拉道,“这一届的总统人选应该也是从这两派中决出。”
她说着将报纸抖开,头版就是一幅外交大臣的全身照,这人是总统候选的热门人物,旁边写着一大堆宣传理念和政绩。
她很快将报纸看完,抽出一根烟,左右看了看,确定加加林那不在,这才点上,抽了一口道:“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合不合适。”
艾西礼知道她想问什么,直白道:“我并不清楚上将本人的想法。”
“或者说。”他和柳德米拉对视,“您现在或许更了解上将的打算。”
柳德米拉有些意外,“夏德里安教授没有跟你说过这方面的事?”
艾西礼反问:“您会把军部的发生的一切告诉加加林那首席吗?”
柳德米拉轻轻“哦”了一声,“抱歉,是我冒昧。”
他们坐在二楼,窗户开着,一只野猫跳到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艾西礼:“没关系。”
柳德米拉在猫下巴上挠了挠,“对方身上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和夏德里安教授是怎么处理的?”
“一开始其实很习惯。”艾西礼想了想,道:“我们都知道彼此身份的特殊性,所以都有心理准备,反而是时间久了,会有一些不适应。”
“是占有欲吧?”柳德米拉了然,“双边界限不断侵犯,直到形成某种既不是你也不是他,只有两个人才能定义的整体。”
“或许。”艾西礼道,“但是这种双方合二为一的整体里,其实也能找到完整的我和他。”
“会是完整的吗?”柳德米拉有些疑惑,“双方磨合总会对自我有一些损耗的吧,彼此都要让步才行。”
“当然会有损耗,但那只是无伤大雅的部分。”艾西礼道,“如果要对自我损耗到本质都不完整的地步,这段关系也没有必要继续了。”
柳德米拉听完笑了,“你这话不能让加尔听见。”
艾西礼:“怎么?”
“我们在遇到彼此之前,其实都没有和什么人共度终生的打算。”柳德米拉悠悠地说,“她说爱让懦夫成为勇者,让虚无主义者相信理想,换言之,正是爱能够改变人们的某种本质。”
她说完把猫抱上窗台,摸了摸它的头,示意它可以出去了。
然而猫抖了抖毛,以一个非常闲适的姿势卧了下来。
艾西礼看着窗台上的猫,沉思片刻,而后说:“这确实是另一种人生方式。”
“当然,我们求同存异。”柳德米拉说着竖起食指,“其实对于你刚刚的观点,还有另一种解释。”
艾西礼:“什么解释?”
柳德米拉:“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人生中有了对方的支持,你的‘自我’才得以不被外界改变。在你的观点里,捍卫自我固然是保持情感关系的前提,但有的候,这段关系也在反过来捍卫你身为个体的主体性。”
野猫的瞳孔反射出艾西礼的脸。
他看起来很认真地思考了柳德米拉所说的话,而后道:“我想,您说的对。”
“什么说得对?”林连雀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两人扭头,只见林老板正站在楼梯门口,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见他俩一同抬头看过来,不禁笑了:“你们这架势。”
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摆着报纸和果茶,还有艾西礼带过来的奶油小蛋糕,桌布是加加林那空闲时织的,勾了月白色的花边,窗台上还有一只酣然入睡的大花猫。
“你俩这样子简直像一对闺中密友。”林连雀啧啧感慨,“一边喝茶一边等自家丈夫回家。”
柳德米拉反问:“林老板难道不是吗?”
“确实好几天没见过纳尔齐斯教授了。”艾西礼非常配合地说。
“差不多行了啊,适可而止。”林连雀半是警告半是玩笑道,“不过好消息是艾西礼夫人刚刚派人过来传话,问你们晚上要不要出门。”
艾西礼:“?”
艾西礼:“什么东西?”
“不是吧,这都反应不过来?”林连雀看着他乐,逗他:“夏德里安夫人?”
艾西礼这才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道:“老师说什么了?”
“说晚上带你去找乐子。”林连雀道,“他预备去打劫,顺带抓几个倒霉蛋子当从犯。”
夏德里安不到晚上就来了,车上一共坐着仨人,纳尔齐斯拎着一只大皮箱下车,后面跟着刚刚结束排练的加加林那。
艾西礼没看懂这是要做什么,刚要问,直接被夏德里安拽进了一间空房。
纳尔齐斯见状看向林连雀:“有晚饭吗?”
“有,现成的。”林连雀道,“媳妇儿你饿了?”
“先吃饭。”纳尔齐斯看了一眼那两人消失的房间,“他们估计短时间内出不来。”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房间门再次打开,林连雀“嚯”了一声,“速度挺快啊。”
“不然呢?”夏德里安走过来,手里把玩着一缕卷发,“你以为我们在干吗?”
纳尔齐斯:“你先让弗拉基米尔把嘴上的口红擦了再说话。”
夏德里安笑笑,走到两位女士面前,转了个圈,“好看吗?”
加加林那抬手鼓掌,柳德米拉真心实意地赞美道:“很好看。”
他带着黑色的波浪卷发,大红舞裙加上高跟鞋,束腰和丝袜上印着蔷薇形状的暗花。脸上的妆画得很浓,浓到什么程度呢——艾西礼站在旁边擦了半天,还是没能完全擦掉嘴上的口红印。
林连雀看不下去,找了张纸蘸过水,递给艾西礼,又对夏德里安道:“你这是要干啥?半夜去征服总统吗?”
“这个时间段的总统没有征服的价值。”夏德里安非常混账地讲,“最近太忙,好不容易今天晚上不开会,出门找点乐子。”
林连雀:“什么乐子?”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夏德里安道,“打劫啊。”
他说着从房间里拎出一只皮箱,正是纳尔齐斯一个小时前从车上拎下来的那只,打开,里面各种各样的假发衣物像烟花似的喷了出来。
“我听我家小孩说女士们也有很多天没出过门了。”夏德里安从里面掏出化妆箱,“想要什么造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风情万种的死了三个儿子六个老公的,什么都可以,包在我身上。”
夏德里安的化妆技术是真的没得说,连纳尔齐斯也难得没埋汰他,鉴于柳德米拉和加加林那最近在城中引起的风波,想出门最好是做一番乔装。
柳德米拉看了看夏德里安的化妆箱,好奇道:“什么造型都可以吗?”
“没问题。”夏德里安打个响指,“包您满意。”
其实加加林那的化妆技术也不错,但她擅长的是修饰自己的脸,使之看上去更加光彩夺目,而非像夏德里安这样,直接用颜料和道具变成另一个人。
她看着镜子的自己,又看看柳德米拉,笑道:“现在完全认不出我们俩了。”
柳德米拉替她把唇边的小胡子梳整齐,“眼神还是可以认出来的,加尔的眼神很特别。”
加加林那化妆成了一个身形富态的中年绅士,柳德米拉则扮成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
她们在镜子里对视片刻,一齐笑了起来。
加加林那将手杖潇洒地转了个圈,接着朝柳德米拉微微弯腰,非常绅士地伸出手,“走吧?我亲爱的奶奶。”
“哦我亲爱的孩子。”柳德米拉拍了拍她的肩,“我想以我这把老骨头,正常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教授。”她说完又看向纳尔齐斯,“那我们先走?”
“注意安全,别回来太晚。”纳尔齐斯道。
“玩得开心。”夏德里安朝女士们抛了个飞吻,“说不定咱们半路还会遇上。”
“那么祝各位也玩得开心。”柳德米拉朝众人点点头,和加加林那一同走了出去。
“你这老男人的技术比得上我们朱雀坊的开脸师傅了。”林连雀在旁边看得边鼓掌边乐,“她们现在站到帝大门口也不会有人认出她们是谁。”
说着又看向纳尔齐斯,怂恿道:“媳妇儿你不扮上?”
纳尔齐斯坐在桌边喝茶,慢条斯理道:“我就免了,我的脸在慕德兰还引不起太大风波。”
“我那有他当年的照片,林老板想看可以高价找我买哈。”夏德里安风情万种地将手臂搭在艾西礼肩头,跟林连雀抛了个媚眼儿,“当年纳尔齐斯在军部可是鼎鼎有名的白玫瑰,有时候我都得找他借裙子……”
“彼此彼此。”纳尔齐斯放下茶杯,“你穿那套伯爵夫人的睡裙给弗拉基米尔看了吗?”说着又朝艾西礼笑了一下,“非常火辣,当年半个军部的人看了都要流鼻血。”
“老师。”艾西礼咳了一下,道:“您这次选的什么香水?”
“怎么,不好闻?”夏德里安问。
“很好闻。”艾西礼诚实地说,“比之前那支要好。”
“这还差不多。”夏德里安说,“你要是说我的香水不好闻……”
艾西礼:“怎么?”
“我就亲你。”夏德里安懒洋洋道。
艾西礼立刻说:“我觉得您的香水不是很好闻。”
林连雀诶呦一声,“行了行了,快滚!”
“这就滚,这就滚。”夏德里安在艾西礼脸上亲了一口,拉着他往外走,眼波流转,又捎带着看了一眼纳尔齐斯,“你今晚得跟我出来,哥们儿。”
“你要带我老婆做什么?”林连雀警觉道,“一个个都是成双成对,怎么就拆散我俩?”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昨天才去远东饭店开房。”夏德里安戳穿他,又对纳尔齐斯说,“老规矩,五五分。”
纳尔齐斯起身,显然知道这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四六,要不然你自己去。”
“啊行行行。”夏德里安任由这人趁火打劫,“要不林老板您也来?您来了我们办事儿才方便呢。”
林连雀看向纳尔齐斯:“我该去吗?”
纳尔齐斯:“你最好是不要来。”
“那我就不去了。”林连雀坐回去,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早点回来,等你宵夜。”
“别宵夜了直接早饭吧!”夏德里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连雀:“你到底要带我老婆去干啥?”
夏德里安:“带他出轨去!体验一下慕德兰的夜生活!”
从夏德里安之前的对话可知,他们今晚的目的地与三个关键词有关:打劫、出轨、夜生活。
打劫涉及到钱,出轨涉及到性,夜生活既涉及钱又涉及性,而与两者都密切相关,在慕德兰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只有一个——
赌场。
夏德里安直接将车开到了一处酒吧门口,下车后没走正门,而是从后边的地下室进去,一踹开门,剧烈的烟酒气味扑面而来。
酒保看见他仨,一下子就认出了纳尔齐斯和浓妆艳抹的夏德里安,“两位好久没来了!”他忙道,接着又问:“想喝点什么?”
“两杯纯威士忌,一杯果汁加冰。”夏德里安在吧台上叩了叩,“给我们一张绿桌子,筹码用最高面值。”
“好的好的。”酒保立刻点头,“二位稍等。”
“绿桌子”是慕德兰赌场的通用暗号,指流通大额金钱的赌桌。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筹码准备得很快,没多久连赌场老板都赶到桌边,先跟夏德里安打了个招呼,“夫人好久没来了。”
“是有段时间了,最近忙。”夏德里安在骰子上亲了一口,接着笑眯眯地递给荷官,示意对方开局。
老板紧张地看着骰子,嘴里又问:“夫人忙什么呢?有空也多来店里坐坐。”
夏德里安喝了一口酒,“忙着带孩子呢。”说着指了指旁边一桌的艾西礼,“那不,我儿子。”
艾西礼在旁边面无表情地喝果汁。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陪夏德里安进赌场,但他手气实在不行,所以一进来就被打发到了小孩那桌。
“夫、夫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啊。”老板看看艾西礼又看看夏德里安,接着又看向一旁的纳尔齐斯,“我记得两位上次来不是刚新婚不久?”
“哦,他是三婚。”夏德里安说着拍了拍纳尔齐斯,“情夫上位。”
“三婚也无妨,能找到真爱就行。”老板倒不很意外他这乱七八糟的情史,“这年头真心人不好找……”
“是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夏德里安随口应了一句,又看向纳尔齐斯,“你说是吧前夫?”
老板:“?”
纳尔齐斯温文尔雅地和他碰了个杯,把筹码推出去,“夫人说得对。”
“我俩觉得不合适,所以决定还是做朋友。”夏德里安补充道,“哦忘了说了,我现在是五婚状态。”
“五婚也好,丈夫这东西就是多多益善。”赌场老板嘴里给他找补,又下意识看向艾西礼,“那您这儿子……”
“哦,这是我五婚丈夫和前妻生的。”夏德里安笑嘻嘻道,“他现在是六婚备选。”
老板:“……”
就在赌场老板梳理这过大的信息量的时候,荷官开盅,夏德里安赢了。
夏德里安见好就收,赢到一定数目就撤,他列了一张巨长无比的清单,里面大概收录了慕德兰现存的所有地下赌场,赢完一家就换下一家。他今晚这张脸看样子是经常在赌场里用,几乎每家赌场都有熟人上来打招呼,他和纳尔齐斯之间的身份也变了又变,从三婚丈夫到情敌再到姐弟,期间艾西礼听了无数个版本的八卦,从某间赌场离开时甚至有个富商打扮的男人叫住他,叹道:“你妈妈不容易,好好对她。”
艾西礼听完并不说话,拔腿就走。
清单上的最后一家酒馆叫做夜莺,三人一进门,果不其然又有人迎了上来,却是对着纳尔齐斯:“先生来喝酒?”说着往后边看了看,“林先生不在?”
“他今晚有事。”纳尔齐斯温和道,“我带朋友来玩。”
“好说好说。”掌柜心领神会,“您里面请。”
酒馆的装潢显示这里应该是远东人的店,看样子,林连雀和纳尔齐斯之前应该来过。
远东酒馆玩的花样和其他赌场基本一致,只是多了雀牌和麻将,夏德里安挑了麻将,摸几圈下来胜负对半,艾西礼一看就知道,他这是留了分寸。
他们今晚将慕德兰的赌场扫了个遍,几乎场场皆赢,夏德里安的牌技和运气都是一等一的好,但也很难赚到这个地步。别的不说,就他们这个赢遍慕德兰的行为,若是一般赌徒敢这么干,恐怕活不到明天早上。
他们每到一家赌场,几乎都会有老板过来打招呼作陪,其用意一目了然,别的客人和酒保不清楚,将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的身份传得神乎其神,但掏钱的和赢钱的心照不宣——夏德里安过来,背后代表着军部。
许多地下买卖在慕德兰并不合法,想要相安无事地开下去,必然要有军部的默许。
但是远东人的生意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广州人的店。
夏德里安摸了一张牌,扣在手心里,接着突然转过头,递到身后的艾西礼嘴边。
艾西礼不明就里,夏德里安亲昵地凑过来,低声道:“美人儿,吹口气。”
事实证明赢牌需要技术,输牌也需要运气,夏德里安把麻将反过来一看,一张东风。
——刚好拆散了他手里马上就能胡牌的清一色。
他笑了,把手里的一筒喂出去,没多久对家就胡了牌。
最后换筹码时夏德里安不仅没赢钱,甚至还赔了点进去,掌柜的显得很客气,“几位以后有空常来。”
“好说。”纳尔齐斯温和道,“输的钱记我账上就行。”
夏德里安唯恐天下不乱地凑过来,“啊不,记林老板账上。”
掌柜的显然知道纳尔齐斯和林连雀之间的关系,他犹疑地看着夏德里安:“请问您是……”
“按辈分,林老板得管我叫声妈。”夏德里安拍了拍纳尔齐斯,“你说对吧儿子?”
“这位是令堂?”掌柜惊讶道,“您保养得真好。”
“哪里哪里。”夏德里安连声道,“这不是儿子孝顺。”
纳尔齐斯深呼吸,微笑着说:“他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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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好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