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离开了景和宫,心底长舒一口气,他自问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亲生母亲吊树身亡,他不是没想过去宝玉佛堂在灵柩下葬前再看母亲一眼。
可是皇额娘近来对他愈发冷淡,如果自己还惦记着生母,往后皇额娘会不会也想换个儿子养养?
老二,还是老四?
这么多年,自己早出晚归,刻苦读书,为成大业,岂非功亏一篑?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候出岔子。
不能急于一时,待到丧仪那日,再见就是。
慈安宫内,皇后对侍女说:“自己的生身母亲都毫不在意,又怎会在意我这个假母亲?”
“若真让旻丰笑到最后,他今日肯伏低做小,来日就叫我兔死狗烹。本宫从一开始就不该指望他,还不如一开始就把他留在延福宫!”
…
“娘娘,丽常在来了。”
“我没空见她。”陆晏套上深绿色外氅,毛领托着脖颈,旗头上的红珊瑚醒目,好像一棵绿植,突然有一天开了花。
陆晏推门而出,险些撞上门口等候的丽常在,丽常在连连后退、行礼。
陆晏停住脚步,偏头问道:“有急事?”
“没有、没有。这是我珍藏多年的珍珠,快赶上半个杯口大小了,送给娘娘。”丽常在将首饰盒托在掌心,里面的大珍珠白白润润,像个雪媚娘。
“送我这个做什么?” 陆晏不解问道。
“娘娘成了延福宫的主位,内务府不是给阖宫添置了不少东西,我寝房内的桌案也给一并换了,又送了妙峰山的玫瑰花露和西域的青黛。”
“所以呢?”
“嫔妾知道,内务府都是冲着娘娘的面子,嫔妾是沾了娘娘的福气。” 丽常在脸上脂粉扑簌簌地往下飘。
呛得陆晏打了个喷嚏。
可陆晏又带不走,再好的东西还不是梦中花水中月,“你自己留着罢”,陆晏边说边往外走。
“过去多有得罪,还请娘娘恕罪!”,丽常在追在她身后,心道,她莫非还介意那些前尘往事?往后我的日子可要难捱了?
陆晏大步流星走出延福宫,登上轿辇。
轿辇停在了承禧宫门前。
她看着匾额上的三个字,简直再熟悉不过。
宫女不敢拦陆晏,忙着进里屋禀告欣嫔。
“她怎么来了?”
欣嫔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的声音:“欣嫔娘娘,不欢迎我?”
“岂敢、岂敢。”如今晏嫔是宫中的红人,连内务府得了好东西,都要给延福宫送上一份。
虽同为嫔位,欣嫔已是斜阳渐衰,而年轻的晏嫔是旭日东升,宫中地位又怎会一样呢?
说着,陆晏已经进入欣嫔寝殿。这里,她也熟悉的。
从前,她只配在欣嫔面前跪着。
在寝殿内跪着还是好的、少有的,多是在随便一处宫墙边,被拉去罚跪,一跪少则半日,连膝盖都要长茧子。
欣嫔或许也是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自己叫周远楣杀她的时候,她看向陆晏的目光闪烁。
“晏嫔娘娘来本宫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有事。”、“永乐宫解禁,你做的?”
欣嫔强自镇定:“晏嫔娘娘何出此言呢?”,她以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你了解我,我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何况,我哪有那个本事呢?”
“娘娘,您都敢做这样的事了,怎么不能和我打开天窗说亮话?”
欣嫔听罢一愣。
陆晏继续道:“你知道懿妃会做什么,所以你使了法子叫陛下松口开永乐宫门,皇嗣都敢算计,娘娘的胆子大得很。”
欣嫔不说话。
陆晏接着说:“我记得您与章嫔娘娘是旧交,是好姐妹。可章嫔若在九泉之下看到您的所作所为,只怕魂不得安——您放懿妃,谋害大阿哥。”
欣嫔脱口而出:“怎会?”
“怎么不会?懿妃已经孤注一掷,难道还会像从前一样,只害二阿哥一人吗?宫里四个阿哥,除掉养在宫外的三阿哥,大阿哥和二阿哥都有可能继承皇位,若你是懿妃,是留着大阿哥,还是一箭双雕?叫咱们陛下,只剩一个选择。”
欣嫔脸色苍白:“我、我没想过…”
懿妃,会杀了若仪唯一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能做什么?”
“章嫔丧仪期间,昭妃勒令禁止二阿哥出昭华宫。想个法子,将二阿哥引出来。”
欣嫔突然笑了:“想不到,你也同我一样,恨着昭妃。”
陆晏摇头:“我与娘娘不一样。我对昭妃没什么恨,我只是想给刘玉寒报仇。”
听到这话,欣嫔默然坐回椅子上:“刘、玉、寒,你还记得她。”
她抬眼看陆晏:“你已经是晏嫔了,一宫主位、富贵荣华,陛下晋你位分、太后喜欢你、昭妃看重你、小主们向你行礼、宫女服侍你、内务府巴结你,这样的日子不值得珍惜吗?给刘玉寒报仇还重要吗?”
陆晏反问道:“给章嫔娘娘报仇重要吗?和一宫主位、富贵荣华比起来。”、“娘娘,在这一点上,我们没什么不同。”
欣嫔看着陆晏年轻的脸,看着这位延福宫新晋主位,想起了从前的章嫔。
她后知后觉,如果有选择,她会选择从前在潜邸时和章嫔一块儿荡秋千的日子,不会选择如今这个承禧宫主位。
岁月催人老,她自觉被叫做命运的潮水推到此处,如今算是可喜?亦或是无可奈何。
“若你还想为刘玉寒报仇”,欣嫔顿了顿,“你该怎么向陛下交代?”
两人四目相对,似诉言语万千。
——
“若非姜华陷害,我不会想叫周远楣杀你。”
“你叫楣常在杀我,我为活命,才对陛下编故事,才叫陛下以为刘玉寒死在姜华手中。”
“陛下信了你的话,所以姜华被贬为答应,关在丽晖轩。”
想证实刘玉寒的清白,就要推翻这个结论。
也就要坐实当年陆晏欺瞒圣上。
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一片静默下,两人对视,终于欣嫔回避了陆晏的视线,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说了句:“刘玉寒的仇,不好报。”
陆晏笑了,看回欣嫔:“那又如何?”
欣嫔淡淡地:“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很要好。”
陆晏:“没有很要好。”
欣嫔不解地抬眼看她,想她一定是做宫女时英雄传奇话本子看多了。
才会不知死活地,想当个人人赞颂的英雄侠客。可是赞颂和葬送,只差一个音。
...
欣嫔听从陆晏的话,去永乐宫坐了片刻。
离章嫔丧仪还有一日,欣嫔又去了昭华宫。
昭妃风风火火,一听春莺说欣嫔在门口候着,立时从椅子上弹射而起:“叫她滚进来!”
欣嫔刚迈入昭华殿,就被昭妃当头淋了一杯热茶。
“你是东六宫的人,居然跑到江毓雪那里摇尾巴!”
“别以为章若仪死了,你就有机会!你又没有子嗣,这辈子至多是个嫔了!”青花茶盏被昭妃摔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茶水顺着欣嫔的旗头往下滴,她用手抹了一把,淡淡道:“娘娘,嫔妾是来和您商量章嫔的丧仪的。”
昭妃冷笑道:“哼?你不是很能干吗,不是已经和江毓雪商量过了,还找本宫做什么?”
“东六宫是娘娘做主。”她这么说,昭妃的气终于消了一些,坐回嵌着玉石的红木椅上。
昭妃哪有心思听欣嫔一一汇报,她的心思全在旻析身上,担心江毓雪出宫对二阿哥不利,所以欣嫔说得口干舌燥时,昭妃也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最后甚至把头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
直到她听见欣嫔说:“懿妃娘娘觉得,虽然陛下说要一切从简,但毕竟章嫔是宫中老人,且为皇家开枝散叶,她的丧仪不应草草了事。”、“她还问臣妾,二阿哥是否会来宝玉佛堂。”
昭妃睁开眼睛:“她问你?”
欣嫔点头。
昭妃又问:“那你是怎么答的?”
“臣妾自然实话实说——不清楚。”
“嗯。”,昭妃露出满意笑容。
又听欣嫔说:“只是臣妾一走,觉明殿大门合拢,臣妾觉得有些奇怪,看殿外没人把守,故而下了台阶后并未立即离开,听到懿妃娘娘说了句,宝玉佛堂禁卫森严,若他真来了,还不好办。”
昭妃脸上的满意、愉悦一扫而空,一个念头叫她心跳不止——难道本宫的昭华宫,有了江毓雪的内应?
与此同时,陆晏背对延福宫门,负手站了许久,似乎在等什么人。
……
永乐宫,觉明殿内,江毓雪跪在软垫上,看着香炉内线香越来越矮,只剩最后一点小小火光。她站起身,拉下一缕几近透明的丝线,金色帘幕遮住了殿前三尊佛像。
江毓雪一改往日通体素色,今日身上的月白缎绣百蝶袍格外醒目。
王公公上前:“娘娘是下定决心了?”
江毓雪抬起头,唇边似乎一抹笑意:“没什么决心好下,落子无悔。到了今日,本宫竟觉得轻松许多。”,又问道:“明日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是,娘娘。”
...
两人说着话,觉明殿门板突然响了一声。
江毓雪立时回头:“谁?!”
王公公更快一步,推开殿门:“妙明姑娘?”
妙明低头问好,而后走入殿内,看到了正前方垂落的金黄帘幕。她如往常一样,将手中托盘递到江毓雪面前:“娘娘,该喝药了。”
江毓雪打量着妙明。
多年前她随陛下去汤泉行宫,途径迦叶寺,忽然天降大雨。她向陛下提议,叫随行侍从们一起进寺庙躲雨...
迦叶寺并非皇家寺院,那里的僧众也不认得他们,只当是什么周围的大户人家,把他们带到佛堂内,问他们要不要喝热粥,早上施粥剩下的。
江毓雪看向皇帝,皇帝摆了摆手。秋雨寒冷,随行的宫女侍卫虽然想来口热粥暖暖身子,见陛下摆手,自然没人敢要。
这时,一个声音从大佛后冒了出来:“粥不喝,山楂果儿吃不吃?”
江毓雪抬眼看去,大佛后走出一个素白衣裳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
她的眼眸淡淡的,清澈的像琉璃珠儿:“前些日去后院山坡上摘的山楂,再不吃就该放烂了。”
后来听说这位姑娘从小在街上流浪,一次跑到迦叶寺乞讨时,被僧人留在了这里,平时跟着吃些斋饭,学些佛法,就这么成了迦叶寺的俗家弟子。
雨停了,一行人重新启程前往汤泉行宫,一路上,江毓雪都在惦记那个寺里的姑娘。
她信佛,相信这是佛缘,想把那姑娘接来宫中。
又心知姑娘未必愿意。从汤泉行宫回来后,恰巧,江毓雪发现自己有孕了。
陛下当然欢欣,借着有孕之喜,她说服陛下将迦叶寺变成皇家寺院,再把妙明顺理成章地接来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