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妙明已成为永乐宫中年纪最长的宫女。
觉明殿内充斥着香灰味儿,光线有些暗,殿内只有江毓雪、王公公和妙明三人。
“你今日送药比平时早。”
妙明:“内务府新送了北柴胡和土茯苓,奴婢熬完直接给娘娘送来了。”
“来了怎么不说话?在门口儿听什么?”江毓雪言语温和,目光却要将人刺穿似的。
一旁的王公公也看向妙明。
妙明被两人同时盯着,她镇定道:“奴婢刚到,正要叩门,风把门板吹响了。”
江毓雪与王公公对视一眼,王公公右手伸进左侧袖口,抻出了一截麻绳儿。
妙明将汤碗递向江毓雪:“娘娘,药一会儿该凉了。”
江毓雪不予理会,继续问:“门外,你都听到了什么?”
妙明抬起琉璃珠儿般的眼眸看着江毓雪:“风声。”,妙明自顾自地说:“春天来了,外面刮起开江风了。”
“是啊,春天来了。”尽管觉明殿门关着,江毓雪却伸长脖子,看向门外。
觉明殿内昏暗无光,可走出去、走出去,春天就要来了。
“咳咳”,一直没说话的王公公突然开嗓:“妙明姑娘,这么久了,殿门也没响过呢。”
江毓雪回过神来,明日就是章嫔的丧仪,在此之前万万不能出任何岔子!
月白色百蝶袍上的温和脸孔骤然转冷,像突然掉了面具: “王公公,杀了她。”
——啪
装着汤药的碗掉落在青砖地上,香味儿与中药味儿混在一块,弥漫在空气中。
王公公抽出袖内藏着的麻绳,一把绕在妙明细白的脖颈上,用力一拽——
妙明的脸登时通红,喘不过气,她挣扎中扯住面前金黄绸布,绸布飘落,盖在青砖地上。
抬头看,药师佛、释迦摩尼佛和阿弥陀佛,含笑静默着。
安然、智慧、光明。
看着人世间,看着几乎奄奄一息却尚在地面挣扎的妙明。她的泪水不受控地滑落,滴在褪色青衣上,洇出几块暗影。
好像祈望得到垂怜的信众。
“不要、娘娘——”
“不要…”妙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江毓雪起初冷脸旁观,直到金黄绸布落下,她猛地后退一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死死攥紧拳头,许多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快死啊,怎么还不死!”
——“快死啊,你死了,我也解脱了。”
——“本宫会不会再也去不了光明的极乐世界?他们在看着我!”
她看着露出的佛像,情不自禁地痛苦、害怕,最后似乎终于忍受不住,喝了声:“停下,你停下来!”
王公公投来犹疑地目光,却还是松手了。
地上的妙明不停喘息、浑身颤抖,脸庞上的紫红色渐渐褪去…
“娘娘,不能心慈手软啊!”
可他抬头一看,江毓雪也满脸是泪,而后痛苦地蹲在地上,月白色棉袍下摆擦在地面。
懿妃娘娘从未如此失仪。
王公公不解,语气生硬问道:“娘娘,怎么了?”
江毓雪没有回答,而是擦干泪水起身:“妙明”、“本宫问你,你敢对三尊佛像起誓,你没有说谎吗?”
地上,妙明终于平复呼吸,她跪在佛前软垫上,抬起头:“妙明起誓,刚刚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只是来送汤药,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转头问江毓雪:“娘娘,这样,可以了吗?”
江毓雪看着她,目光虔诚,语气坚定。妙明从不说谎,更不可能在佛像前说谎。
江毓雪不自觉长舒一口气,她也不想叫妙明死的。
迦叶寺一见,就叫她怀上了四阿哥,这么些年,妙明诵经礼佛,叫永乐宫也得佛法庇佑,见证无数妃嫔起落,四阿哥也长大成人。
因此,妙明的性命,总在她心中重一些。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叫梅明、绘春做腌臜事,却不能交给妙明去做,甚至不会向她透露一丝一毫。
虽然尊卑有别,主仆有别,但毕竟都是‘佛门中人’。
只是今日事出突然,但江毓雪还是放心不下。
她走到王公公身旁,背对佛像轻声道:“先把她捆在西暖房,事成后再说。”,而后转过身,对着佛像露出和善、无辜的假笑。
妙明起身,提醒道:“娘娘您的汤药,要不要奴婢把地面收拾干净,再重新熬一碗?”
江毓雪没说话,王公公将妙明带离觉明殿。
将死之人,哪里还需要汤药?
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西暖房很小,王公公带妙明带了进去:“妙明姑娘,得罪了。”,然后抽出粗麻绳,将人和沉重的床架绑在一块儿。
麻绳绕着妙明的双手、身躯、双腿,绑了一圈又一圈。
妙明没说话,似乎余惧未消。
临出门,王公公没回头,门口站了一瞬,他似乎在抬眼看天空。
而后自言自语道:“我这一辈子啊…”声音回荡在胸膛。
“公公尚且年轻,谈何一辈子?”房内妙明突然开口。
这次,轮到王公公沉默了,沉默之后缓声道:“阉人的一辈子,不过也罢。”
“公公,佛法普渡众生,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王公公刚想回头,又听妙明道:“就好像梅明,从前在宫中,也不是很快乐的,于是毅然出宫,寻她的自由天地了。”
一阵无声沉默后,西暖房落了锁,妙明被捆在床架上,垂着眼睑低声说了句:“他知道。”
章嫔的丧仪定于明日申时,在此之前,她必须想办法逃离永乐宫——把消息带给晏嫔。
陆晏在延福宫又软、又暖的床榻上,辗转反侧。
妙明今日没来,是不是出事了?
可她没理由去永乐宫,她坐起身,想到了欣嫔。
寅时,天尚未亮。陆晏没叫太监准备轿辇,只叫了秋月,伴着如水月光,穿梭在宫巷内,穿着平底鞋脚踩在砖石上冷嗖嗖的。
各宫宫门落锁,两人沿着墙根走,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到了承禧宫门前,陆晏摘下斗篷,叩了叩门。
值夜的太监警惕问道:“谁?!”
秋月:“延福宫,晏嫔娘娘有要事。”
朱门微开,小太监探出头轻声道:“见过晏嫔娘娘。”,“有什么要紧事吗?欣嫔娘娘还没起呢。”
“把你们娘娘叫起来。”
…
这几日,承禧宫的宫灯全都亮着,即使天光未出,冷寂的宫殿内也有一丝暖意。
欣嫔根本没有睡着。过了今天,灵柩就会送往皇家陵园下葬,她便再也见不到若仪了。
赵欣再也见不到章若仪了。
她脑中尽是前尘往事,心中浪潮汹涌激荡,最后只留下胃部一过一过的疼痛。
什么长亭古道,什么芳草连天。
没有的。宫乐一奏,棺木一抬,前尘便化为青烟一缕,不复存在。
若仪是走了,可她还得留在承禧宫中,她不知道这么呆下去为着什么、还有什么意思。她是深宫中的女子,没有远大抱负,只求最后安安稳稳地,有屋檐遮雨,有姐妹打牌说笑,不亦乐乎。
赵欣擦干眼泪,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第一次想求佛祖保佑,今日一切顺遂。
值夜宫女不敢去叫欣嫔,要是惹怒了娘娘,打板子还算仁慈,搞不好命都没了。
陆晏知道为难了他们,直接自己去叫:“欣嫔娘娘。”
赵欣从床榻上蓦地起身:“晏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隔着门板,陆晏站在外头:“我有话要与你现在说。”
赵欣擦了擦脸,理了理头发:“快请进来。”
她知道,自己也阻止不了陆晏。且不说现下是什么时候,只说陆晏这人,看着还算守规矩,从前做宫女不说话时尚有三分乖巧。
但根本是假的。
光从她还想着给刘玉寒报仇,就知道了。
“娘娘,务必尽快去永乐宫,帮我找一个人。”陆晏开门见山。
赵欣满眼红血丝:“谁啊?”
“江毓雪的近身侍女,妙明。”
也许是一宿没睡的缘故,赵欣有些警惕看着陆晏:“晏嫔娘娘怎么不亲自去?”
“你觉得我故意难为你?指使你?或是要故意害你?”,陆晏没工夫和她玩一问一答。
“姜答应是你杀的这事儿我都知道,要害你,一早就将此事告诉昭妃了。”
欣嫔眉头蹙起,她自认做得滴水不漏,连仵作验尸都未必会发现不对,陆晏怎么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萨满巫师吗?
陆晏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等待她的答复。
欣嫔开口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北方天亮得晚,快到卯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永乐宫朱门已经打开。
门口站着的小太监听见轿辇落地声,探出头来看。
“见过欣嫔娘娘。”
“本宫有些事,要和懿妃娘娘商量”,说着,欣嫔便往里走。
小太监一边后退,一边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道:“您来找懿妃娘娘吗,娘娘已经去了宝玉佛堂。”
“哦”,欣嫔想起临走前陆晏交代的话,如果懿妃在宫中,就告诉她今日二阿哥不来,想办法给她支走,如果懿妃不在宫中…
欣嫔问道:“懿妃娘娘是和妙明一起去的?”
小太监摇头道:“这个奴才不知。”
“是这样,此前本宫有个东西交由妙明保管,今日章嫔丧仪要用的,帮我找找她。”
小太监:“这…娘娘,奴才只是个看门儿的。” 妙明姐姐不知犯了什么大错,被堵上嘴关在了西暖房,可他在宫中侍奉,牢记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管的不要管。
欣嫔点头:“好,那你别拦我,本宫自己找。”
小太监挡着路,不让她们几个过,欣嫔刚想发作,就听他问道:“欣嫔娘娘,这里是永乐宫,懿妃娘娘不在,奴才可不能叫您继续往里走。只是,这东西对懿妃娘娘也有用吗?”
欣嫔在宫中浸淫多年,听出了弦外之音:“对,没这个物什,章嫔的丧仪就要出问题,等陛下怪罪下来,不是你、我甚至懿妃担待得起的。还不让开?!”
小太监从善如流,退到一旁。
时刻一个多月,终于又上了一个榜单!!本周会随榜更新的:-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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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 8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