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卯时分,天朗气清,旭日初悬,柔和的光线洒落大地,虽仍残留些许暑意,却不似往日酷热,院中几株树木枝叶蓊郁,不再似炎夏时那般萎靡,于微风中轻轻摇曳,偶有几片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沙沙轻响。
林父早已离家,林母也早早前往茶铺操持生意。林挽歌悠悠转醒时,只见饭桌上摆放着林母为她留下的饭菜,白米喷香,青菜爽口,还有蛋羹一小碗,鲜美至极,虽非珍馐盛馔,却满溢温情。举目四顾,家中阒然无人,唯余静谧。
林挽歌素日里慵懒惯了,不喜清晨即起,偏爱酣睡至日上三竿,暖阳透窗,倾洒榻上,方惺忪转醒。
用过晨膳,于庭院中将五禽戏反复演练几遍。演练罢,又忆起昨日在茶馆中听闻的说书人所讲之事。忖度说书人所言,不过是众口相传之谈,史事向来为胜者所书,其中真意,未必尽是当时之实。毕竟,成王败寇,胜者自可歌功颂德,大肆宣扬其功;败者唯有黯然神伤,徒留污名于世。
常言道,君子贵乎独立,心中秉持不欺之道。林挽歌深知,世间诸事,需亲查其真,断不可偏听偏信,被他人言语轻易左右。
念及此,林挽歌莲步返室,轻启镜台之下小屉,从中取出一银色小匣。启匣视之,只见匣内蜷伏一蛊虫。其虫形微体巧,周身泛莹润幽光,若天工雕琢,灵秀非常,殊无狰狞可怖之态,是林挽歌昨夜悉心炼制而成。
倏忽间,小虫如幻烟般没入体内。林挽歌阖眸敛息,俄顷,异相渐生。但见她眉眼率先改变,旧形渐隐,新貌始成;继而朱唇亦改,仿若妙手勾勒,线条精巧非常。
待她再度睁眼,镜中现一面容,与林蓁蓁判然有别。唇角微扬,似噙浅哂,眼尾斜挑,勾若新月,撩人心弦。唯有那双眸澄澈至极,清冷明澈,如寒潭映月,净无尘滓。
林挽歌凝睇镜中己容,微微颔首,面露满意之色。此换颜之术,她已驾轻就熟。说来这张脸,实乃她前世之貌。此术并非若寻常那般靠涂抹外物来改变面容,而是能重塑面骨之形。只是此术有限制,只能复刻已有面容,若妄取他人之颜,恐给旁人招致麻烦。忖度之下,她索性择己颜复刻。
在南疆之时,她深居简出,鲜少抛头露面。即逢南疆盛典,亦以纱覆面。是以,除族中长老,鲜少有人识得她的真容。如今身处大乾之境,更不必担忧被人认出。
随后,林挽歌轻巧地从自家后门步出。林家宅院之后,一条幽僻小巷蜿蜒伸展,碎石铺就的路面在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两侧斑驳墙壁爬满了岁月痕迹,几株不知名野草倔强地从墙缝中探出头来。
在小巷的最右侧,一家店铺映入眼帘。店门上方,一块陈旧却不失古朴的木匾高悬,上面“打铁铺”三个大字黑底白字,简洁明了,任谁一看便知这店铺的营生。林挽歌打算请铁匠师傅为自己锻造一副细针,用以防身。
踏入铺内,一股炽热之气扑面而来。但见炉火熊熊,赤红的火焰舔舐着炉膛,映得四周一片通红。一位铁匠正专注地锻造着一把刀,铁锤起落间,火星四溅。旁边,一个学徒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铁匠的动作。
那学徒察觉有人进店,急忙起身,目光望向林挽歌,招呼道:“这位姑娘,不知有何需求?”林挽歌面上覆着一层薄纱,容颜隐于其后,叫人难以窥得真切。
她浅笑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小哥,我欲锻造一副针,烦请师傅帮忙,不知可否?”言罢,便将事先精心绘制好的图纸递了过去。学徒接过图纸,目光匆匆一扫,面露犹豫之色,赶忙转身面向正在低头专注打铁的铁匠师傅,道:“师傅,您过目。”说着,将图纸递至铁匠手中。
铁匠师傅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图纸上,细细端详了几眼。待抬眸看向林挽歌时,才惊觉眼前竟是一位姑娘。他微微一怔,开口问道:“姑娘,您打造这副针,所为何用?”林挽歌神色从容,轻笑道:“师傅,您只需告知我能否打造,价钱方面,好商量。”
这图纸上所绘之针,其钻孔与打磨之法颇为罕见,却又精妙至极。铁匠师傅眼前一亮,忙不迭点头道:“能,能!姑娘放心,大概不出五日,便可完工。”这独特的打磨之术,他此前从未尝试过,故而需多费些心思与功夫。
林挽歌颔首应下,随后又在这打铁铺中挑选了一副现成的铁针,权且先用着。
此前,她向人打听,闻得那朝中皇权贵胄、达官显宦,大多聚居於西城,尤以宣武门外一带为盛。此域素有“西贵”之称,盖因五府六部、七司三院等中枢衙署,多设于正阳门内。朝中官员为图上朝之便利,便择居于宣武门外。而那宁国公府裴氏一族,自也居于此显贵之地。
彼时,已至午时,丽日高悬,煦暖金光倾洒而下,遍染街巷闾里。天际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悠飘荡,似棉絮轻浮。然微风渐起,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湿气,路边枝叶轻颤。林挽歌心中思忖已定,旋即举步,朝着西城方向迤逦而去。
*
大乾西城,宣武门外,堪称一方繁华盛境。但见那街巷纵横交错,皆由平整的青石板铺就,此地会馆林立,往来其间者,多是身着绫罗绸缎的商贾名流、文人雅士,在此谈天说地、交易往来;戏楼梨园更是这一带盛景,远远便能听见婉转悠扬的丝竹之声,及观者们击节叫好声。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各类招牌琳琅满目。路上行人如织,怀揣书卷、步履匆匆的书生,挑着担子、大声吆喝的贩夫走卒……
叫卖声、谈笑声、戏曲声、车马声交织,繁华喧嚣,热闹非凡。
林挽歌信步于这熙攘街巷,眉眼带悦,左顾右盼。她时而驻足赏街边精巧物什,时而凝眸观店铺华美装饰,悠然之态,全然不似身负要事,反倒像闲逛闲人。
大乾繁华,果真名不虚传。想起南疆,佳节时亦热闹非常,然而两地风情迥异。大乾繁华,在楼阁巍峨,街巷间文人贵胄衣饰华美,车马华丽,店铺奇珍琳琅,尽显雍容大气,如工笔长卷,细腻精致。
南疆热闹,则热情奔放,民族风情浓郁。节日里,男女老少服饰斑斓,于篝火旁载歌载舞,芦笙铜鼓齐鸣,香料芬芳弥漫,无拘无束,似写意山水,奔放洒脱。
如此不同风土人情,令林挽歌倍觉新奇,暗叹天下之大,各处皆有独特韵味。
将行至裴府门前,与其他繁华景象已全然不同,虽仍有几分贵气留存,却难掩沧桑,两道店铺虽有开门营业者,却无热闹喧嚣,弥漫着一丝陈旧、落寞的气息。
林挽歌立于裴府门前,但见那曾声名显赫的宁国公府,如今一片荒芜,朱漆大门早已斑驳陆离;府前杂草丛生,高可没膝;府墙之上,爬满藤蔓。
望着眼前景象,林挽歌一时感慨万千。十二年前,裴府举族遭戮,自那以后,再无人踏足其间,久而久之,竟成了众人皆讳莫如深的禁地,元贞帝亦未将此府邸赐予他人,料想是因其不详之故。
但见那裴府大门落锁,难以径直而入,她本也无意从大门踏入,也太招摇显眼。只是这裴府高墙耸立,颇为巍峨,以她如今手无武功之力,实难翻越。环顾四周,见路上行人往来,略作思忖,便绕至裴府后墙。
于那后墙之处,寻得一处破败的狗洞,洞口周围杂草缠绕,林挽歌瞥了瞥那狗洞,又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素白罗裙,简约利落,却极易染尘。不禁幽幽一叹,心下暗忖,日后须置备些便于行事且耐脏的衣物方可。
钻窦而入,方入裴府,但见庭院深深,府邸广袤,昔日亭台楼阁,今皆残损不堪。朱漆剥落,梁柱斑驳,假山倾倒,池沼干涸,回廊曲折,却蛛网密布,门扉半掩,似在等待着无人的归期。
此时,天色愈发阴沉,铅云低垂,如灰幕沉沉,压于府邸之上。湿意弥漫,微风拂过,挟丝丝寒意,吹得残柳败叶,沙沙作响。
林挽歌思及往昔裴府遭封,府中诸物多被收没,唯祠堂未被彻底清空。念及于此,遂决计往祖堂一探究竟。怎奈这裴府规模宏大,加之她对大乾屋宇构造所知甚少,辗转多时,仍未得祠堂所在。
俄而,细雨如丝,簌簌落下,携秋意之寒,丝丝浸骨;雨势转疾,雨珠大如豆粒,噼里啪啦,砸于断壁残垣之上,溅起水花点点。林挽歌仓促间双手举于颅顶以避雨,慌不择路,闪身入旁侧一屋舍中。
闪身入屋,林挽歌抬眸环顾,见此间布置庄肃,竟是那裴家祠堂!
堂中供桌之上,罗列着精美礼器,虽蒙尘积垢,却难掩昔日华光;数排牌位井然罗列,其上字迹斑驳,镌裴氏列祖之名讳,古朴凝重之气四溢。
未料误打误撞,竟得入此祠堂,林挽歌心中暗道倒是要感谢这场雨。方欲细察祠中诸物,却陡然间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弥漫在这陈旧的空气之中。
心中刚泛起一丝警觉,忽觉身后异动,不及细思,一枚细针自背后如流矢般疾射而出,然针方离手,未及回首,肩头陡生锐痛,旋即,一双劲臂自后骤然环住她,一手迅疾捂住其口,瞬息之间,寒刃已抵颈间,一低沉冰冷的声音于耳畔响起:“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