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血腥味弥漫不散,那人与林挽歌后背相贴,触之觉其衣袂干爽,未沾丝毫雨湿之气。心下暗忖,此人来祠堂定早于自己,因她风寒未愈,嗅觉失敏,故而一时未觉祠内有人。
正思间,肩上忽感隐隐刺痛,觉出所中那刀有毒,林挽歌方才所刺之针亦淬毒,再观此人气息微弱,若不及时救治,怕是危矣。
未及开口,便听见那人迅速说道:“刀上有剧毒,不救我,你也得死”,声线低沉清冷,却带着些许沙哑。
林挽歌心中微动,旋即缓抬素手,搭在那人手腕上。见她有动作,那人置在她颈上刀刃瞬间近了几分。
她却不慌不忙开口:“我方才那一针同样淬了剧毒,观你脉象,先前已中一毒,如今两毒相混,一炷香间,必死无疑。若不松手,容我施救,你绝无生机。”
那人闻之,颈间刀刃稍松。见状,她又徐徐开口:“你若再迟疑,追兵未临,你命先休。”瞧他这般狼狈逃命模样,言辞狠戾却不杀她,且声息微弱,故而断定必有追兵将至,不敢断然打草惊蛇。
见林挽歌所言皆中,句句戳中要害,他缓缓低头看向她,眼中愠色渐浓:“我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她抿唇一笑:“是啊,你我如今同命相连,我若死了,你也活不成。也罢,黄泉路上有个伴,倒也不错。”言辞不疾不徐,语调平宁,仿若论及今日膳食般泰然自若。
见林挽歌这般反应,气急攻心,忽毒发作,匕首落地,血从他嘴角缓缓溢出,觉察他呼吸急促不稳,林挽歌趁机挣开。
只见他摔倒在地,玄色衣衫也掩不住身上鲜血不断涌出,伤口深峻,白骨隐约可见,谢徵微要紧牙关,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
看来他的毒已然发作。
她这才发觉他受伤之重远超想象,却强撑至今,不禁暗自心惊:‘此人素性狠厉,对旁人毫不留情,对自己更狠绝,实非常人所及。’
旋即为自己号脉,幸而此毒虽凶险,但好在毒素蔓延尚缓。林挽歌迅速取出银针,寻穴施针,以压制毒势。诸事毕,才将目光转向谢徵微。此时的谢徵微已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林挽歌心知他所下之毒可解,然解药药材珍奇,一时难觅。罢了,天道有轮回,事事有因果,祠堂是她自己擅闯,亦无可怨,既结此因,自当了却。
她再次探了探谢徵微的脉象,这毒来势汹汹,即便是她,一时之间也难以解开。无奈之下,只好先施针护住他的心脉。略一思索,又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解药没摸到,反倒摸到了一封信。心中暗骂,这人可真是卑鄙!
此时,门外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动静。林挽歌心中一紧,暗道:‘糟了,追杀之人来了。’她连忙将信封藏在自己身上。
目光在祠堂内扫视了一圈,见满地是谢徵微的血迹,心知这祠堂已然不能再待下去了。
随后起身将谢徵微搀扶起来,本以为他身形高大,体重定然不轻,然而未觉其沉。心内微诧,旋即负之于背,出祠。
外面雨势稍减,仍细雨绵绵。雨触及肩上创口,隐痛阵阵,林挽歌暗自咬牙,记恨于谢徵微。幸祠后有一犬洞,正当她艰难往之时,却听身后追杀之人脚步声渐近,心提起,暗悔多事,反正解药早晚能配齐。
千钧之际,南隅忽有声响。追兵急转向南,大声喊道:“快,那边搜!”
她心下稍安,深吸一气,敛神定气,面上虽未露声色,然脚步亦不自觉加快几分,以防追兵折返。
从裴府后宅而出后,林挽歌已然心力交瘁,她侧目轻瞥谢徵微,见其昏睡不醒,昏死之态十分彻底,如此折腾一番,却未有丝毫苏醒之兆,想来伤势着实不轻。念及需尽快寻个地方为其疗伤,挽歌遂强撑疲体,再度将谢徵微负于背上。
恰在此时,“咯吱——咯吱”之声传入耳中,循声望去,乃一卖瓜果的老妪,正推着独车缓行。车上瓜果大多已售罄,唯余寥寥些许,零星散落。
*
酉时初刻,京城南郊一隅,有一处简朴院落。
茅草屋内,床榻之上,谢徵微眉头紧锁,面色煞白如纸,唇色泛青,显是中毒已深。林挽歌摸了摸他的手,冰凉一片。外伤全已包扎好,又服了汤药,却还是不见好转之象。林挽歌暗自思忖:‘按常理不应如此,莫不是那两种毒在体内相互作用,毒性已然生变?’
良久,林挽歌就坐于塌旁,一动不动,眼见着谢徵微面色愈加惨淡。
凝视榻上之人,恍忽想起曾有一人与她说道:‘以仁怀化育人心,授其善道,不以偏见断其前路。’传闻以圣女心头一滴之血为引,注入灵蝶之力,可救世间万类,唯难自救。
想罢,林挽歌暗自运气,蝶印忽现,灵蝶翩跹而出,右手紧执匕首,刺向心口……
少顷,灵蝶之力渐入,谢徵微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庞泛起了一丝浅淡红晕,唇色也恢复了些许润泽,长睫微微颤动,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也逐渐平稳。而挽歌却如遭重挫,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刹那间,面色惨白,她轻声悠悠叹道:“你此番,可算是欠我一条命。”
此前于祠堂,谢徵微蒙面以蔽,如今细细端详,侧脸温润如玉,鼻梁高耸,眉眼清绝,果真是美人胚子!林挽歌心无杂念,纯纯欣赏。见他眉峰仍蹙,似犹被痛楚萦绕,她素手轻抬,徐徐将其眉目褶皱抚平。确认其已无性命之忧,强撑起身,转身离去。
幸途中遇此老妪,以小车载谢徵微至其宅中,途经药铺,她用身上仅有的银子买了压制毒性之药,煎成药汤,各饮一碗。
未几,雨势复骤,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砸于屋瓦,声若擂鼓,檐下雨水,如线相连,垂挂成帘。
林挽歌默计时辰,料想林母不到一个时辰归家,须在其返家前赶回家中。但将谢徵微一人留在此处……
倒非忧心他的安危,实是忧虑他心性狠戾,恐其醒后,行那杀人灭口之举。念及此,于谢徵微身施迷蛊之术,使其再眠一夕。
安置妥当,林挽歌向老妪拜谢:“阿婆,多谢您出手相救,我们才能有一容身之所。只是我担心我娘寻不见我着急,需先归家,明日一早必来接他。”说着,褪腕间银镯,递于老妪,“我的一点谢意,待明日携金,再厚谢您。”
老妪忙摇首辞谢:“这使不得,阿婆不能收……”
林挽歌执意相赠,老妪只好收下,嘴里念叨着:“姑娘勿忧,就让小郎君在我儿子屋里先住下,我儿常年在外,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只是,你们年轻人有事多与长辈相商,这般私自出来,多危险呐,可不能这么任性……”老妪絮絮而言。
她唇角微抽,未作辩驳,之前她编一借口,称自己与那人情投意合,却为家中所阻,无奈私奔,途中又遇匪寇,置身负伤。
与老妪作别后,林挽歌借其伞具,匆匆归家。幸而建康街亦位于城南,路非甚远,一路疾奔,雨点又打湿了她的衣裙,心头创口,旧血复渗,但她此时也无暇顾及。
将至家门,遥见宅中窗户微光透映。她心下一惊,暗忖不妙,不及细思,迅疾转身,方欲寻路逃离,忽闻一声唤:“林挽歌!”
随即怔住。
*
林家北房里,林母心忧如焚,于堂中来回疾步,神色惶惶。
女儿不见了!
是日,雨落整日,茶铺生意冷清,少有人至,林母遂早早闭铺归家,还在福缘斋买了蓁蓁最爱的玫瑰酥饼,福缘斋糕点价甚昂,平素不舍得买,今日途经福缘斋,念及女儿尤爱那玫瑰酥饼,然彼时咬咬牙,终究还是买下。
本满心期许着女儿见那玫瑰酥饼时眉眼含笑之态,岂料归家之后,屋内遍寻不见蓁蓁踪影。寻邻居相问,皆回不知。
林母顿时神情恍惚,双目茫然无措,手中拎着的糕点盒不自觉微微颤抖,口中喃喃念着女儿的名字,脚步虚浮地在屋内踉跄几步,似是失了魂魄一般。
俄而,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林母蓦然转身,见林挽歌亭亭立于屋门之处。但见她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身姿曼妙,气质如兰,周身干爽洁净,未沾丝毫雨湿之气。唇角轻扬,朱唇微启:“娘,女儿回来了。”此时林挽歌已恢复原本面容。
林母快步趋前,见女儿安然无恙,心中陡然一松,紧绷的身子瞬间软了几分。林挽歌见林母这般神情变化,心中自责难抑,又让林母忧心了,遂轻声道:“娘,女儿不孝,又让您挂怀了。本应提前告知于您,今日女儿在外结识了一位友人,她还相赠了这身衣裙,您瞧,可还好看?”言罢,莲步轻移,冲林母轻盈转身。
但见那翡翠烟罗绮云裙,色泽温润,如烟似雾,其上绣着朵朵绮云,精致非常,与林挽歌那温婉如兰的气质相得益彰,更衬得她身姿绰约。
林母喃喃重复:“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又道:“好看好看!囡囡穿什么都好看。”
似是忽而忆起某事,忙执起她的手,引她至桌前坐下,将那福缘斋的玫瑰酥饼取出,置于桌上:“蓁蓁,你平素最爱这玫瑰酥饼,是福缘斋的,你还记得吗?”言罢,满目期许地看向她。
林挽歌忽觉眼中酸涩。
见她未语,又忽地轻叹一声:“唉,这玫瑰酥饼都凉了,不好吃了。”
闻得此言,林挽歌忙将那盒玫瑰酥饼取至身前,拈起一块放入口中,迅速咀嚼着。那玫瑰酥饼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眼眶瞬间泛红,泪水在眼中打转,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可终究未能忍住,一滴清泪悄然滑落,滴落在衣襟之上。
见女儿如此神态,林母面露紧张之色,忙道:“莫不是凉了,不好吃了?唉,娘去热一热。”言罢,便欲从挽歌手中取过玫瑰酥饼拿去温热。林挽歌急忙护住,抬眸强作笑颜:“没有,娘,很好吃,不用热。”
闻得女儿所言,林母方又坐定,满含关切慈爱,静静凝视,林挽歌遂安安静静地吃着玫瑰酥饼,母女二人一时俱默。屋内唯余咀嚼之声,虽无言语,却弥漫一股融融暖意。
每咬下一口,动作皆是轻柔,似怕惊扰了这份宁静。林母不时微微倾身,轻轻为女儿拂去鬓边些许凌乱的发丝,眼神中满是温柔疼惜。
林挽歌心中思绪翻涌,昔日萱堂早逝,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久已成习,不意今日,温情骤至,恰似寒夜孤舟,忽逢港湾以栖泊。
既触动,又酸涩。
这玫瑰酥饼是林蓁蓁所钟爱的,而非她林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