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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悦馆坐落于建康街,乃京中颇具声名的茶馆。其定价亲民,附近诸多平民百姓,每于晨起出工之前,皆爱往此品茗一盏。林父外出采买茶叶,不单为自家茶肆,亦替些许茶馆采办,以增家中进项。而茶悦馆,便是林父最为重要的主顾。
当下正值秋茶采摘之际,最新一批秋茶已然上市。秋日里,气候凉爽,虽这秋茶不及春茶那般鲜嫩,却自有一股醇厚茶香,别具风味。
茶馆之中,林父径直去与那茶馆老板相商交易之事。林挽歌则款步轻移,拾级而上,至茶馆二楼。
但见二楼之内,茶客云集,八仙桌整齐罗列,桌上茶盏错落,茶香袅袅升腾,弥漫于整个厅堂。周遭茶客或高谈阔论,或低声细语,言笑晏晏,气氛热闹非凡。墙壁之上,挂着几幅水墨字画,虽非名家手笔,却也为这茶馆添了几分雅韵。
此时,一位身着长衫的说书先生正立于厅中高台之处,手持折扇,眉飞色舞,讲得正酣。林挽歌上楼之时,恰值先生开讲新段。但见先生折扇轻挥,口中故事如珠落玉盘般娓娓道来,惹得台下茶客们或凝神倾听,或颔首称妙。
林挽歌见状,随手寻了一处空位坐下。那店小二极通眼色,见有新客落座,忙不迭提着铜壶,快步上前,于林挽歌桌前添上一盏新茶,茶香四溢,热气腾腾。
“今日呐,咱就来讲讲往昔光永帝是如何智斗那逆臣贼子,逆风翻盘的奇事!”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大声说道。
瞧着众人脸上都露出好奇之色,先生这才接着道:“光永四十九年,光永帝病重垂危,身边无人可依。他那亲弟弟礼亲王可就厉害了,势力庞大得很呐,党羽众多,皆死心塌地跟着他,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尤其是宁国公裴度,身为礼亲王的女婿,更是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跟着礼亲王为虎作伥!”说到这儿,说书先生故意顿了顿。众人见状,纷纷催促:“快讲快讲!”
先生哈哈一笑,接着说道:“这光永帝可不是好惹的,他以分化瓦解之策逐一击破。第一步,就盯上了礼亲王的左膀右臂萧家。萧家也不傻,知道礼亲王野心勃勃,图谋不轨,不想让他得逞,便暗中投靠了光永帝,偷偷查找礼亲王谋反的证据!”
众人听得入神,忙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先生喝了口茶,卖足了关子才又开口:“然后呐,光永帝又使了一招引蛇出洞!他故意装出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让礼亲王错估形势,以为胜券在握,便露出了谋反的狐狸尾巴。光永帝早就在暗中设好了陷阱,就等礼亲王往里跳呢!等礼亲王一行动,他就将其党羽一网打尽,这是第二步!”
“再之后,光永帝发动政变,秘密行事,迅速拿下了礼亲王和他的主要党羽。七皇子护驾有功,被封为太子,萧家及时弃暗投明,也被封了侯爵。按说,礼亲王是光永帝的亲弟弟,光永帝本想饶他一命,可这礼亲王不知好歹,竟然指使裴家再次刺杀光永帝,彻底断了兄弟情分!光永帝忍无可忍,便将礼亲王及其党羽公开审判,按谋反大罪,连诛九族!”
说书先生再一拍醒木,感慨道:“嘿!您说这事儿,礼亲王及其党羽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大快人心呐!可叹那光永帝,好不容易铲除了这心腹大患,却因长久以来忧思过重,再加上疾病缠身,没撑多久便龙御归天了。想那光永帝一生,前期忍辱负重,智斗逆臣,何等英明神武,怎奈天不假年呐!”
说罢,他微微摇头,脸上满是惋惜之色,而后接着道:“光永帝龙御归天之后,昔日的七皇子,也就是太子因其护驾之功,顺理成章登基即位,这元贞帝,便是咱们如今的圣上!圣上登基以来,轻徭薄赋,爱民如子,实乃我等百姓之福啊!”
说书先生的声线渐趋低缓,手中折扇轻合,发出“唰”的一声轻响。旋即,醒木于桌上轻轻一拍,“啪”的脆响回荡在茶馆之中。
先生微微抱拳,向台下众人深施一礼,朗声道:“今日承蒙各位听客捧场,在下不才,所讲故事或有疏漏之处,还望列位海涵。”
台下茶客们意犹未尽,一片叫好之声,纷纷嚷着让说书先生再讲一段。
说书先生却笑而摇头,温言说道:“今日时辰已到,故事暂且到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言罢,他将折扇缓缓收起,把醒木放回桌角,而后挺直身躯,向台下众人深深鞠躬。礼毕,他转过身,步伐从容,缓缓向后台走去。
林挽歌闻听,若有所思,喃喃道:“裴家……”旋即忆起过往,挽歌父亲父乃大乾子民,其母却来自南疆,她幼时,曾随父母于大乾暂居些许时日,那时父亲曾带她去过裴府,而后阖家迁至南疆定居。
光永四十九年……那不正是十二年前!林挽歌暗自忖度:‘十二年前裴家灭族,恰阿爹也是在十二年前莫名失踪,天下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思及此,心下决定,看来是定要将裴家一探究竟,方解心中疑惑。
正思忖间,耳畔忽传来窃窃私语。但闻斜后方一茶客言道:“你可曾听闻,香满楼新至一庖厨,其烹饪之术堪称一绝,所制菜肴,美味非常。改日我等可同往一尝。”
另一茶客闻言,面露惊愕之色,道:“你竟不知?那厨子乃南疆之人。世人皆传,南疆之民,善施蛊毒之术。如今,众人皆惧,还有谁敢到那里吃饭。”只是这茶客口称不敢,面上却尽显鄙夷之色。
林挽歌默而聆之,心中暗自思忖:‘未曾想,南疆之人于大乾竟如此遭人厌弃。不过欲谋一营生,竟如此艰难。’
大乾与南疆,素日交恶。南疆之地,多为崇山峻岭,民人散居,管控维艰。且土地贫瘠,民生困苦,难以长治久安。而大乾雄踞中原,沃野广袤,物产丰饶,兵甲强盛,国力昌盛。又四季分明,气候温润,宜居宜业。
是以,常有南疆之民,奔赴大乾,欲求安身立命之所。然其常遭大乾民众排斥。多年以来,两国战事频仍,纷争不断,兵戈相向,无有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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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早将倒卖茶叶之事谈妥,然遍寻不见蓁蓁身影,心下顿时惶急。自女儿磕伤头部,前尘往事皆忘,若不慎走失,可如何是好?
正忧思间,挽歌自楼下行来。见林父正四下张望,神色焦急,忙趋步向前,歉然道:“方才上得二楼听书,竟忘了知会爹一声,让爹担心了。”语中满含歉意,心内亦生愧疚。忆往昔,她十岁之时,父亲失踪,母亲亡故,此后孤身一人,行事向来无事先报备的习惯。
林父见女儿安然归来,心下大石方落,旋即温言答道:“不妨事,爹不过是担心你不识路途,迷了方向罢了。”
言罢,林父伸手,轻抚女儿那覆着柔软发丝的头颅。若是平日,她定会轻巧避开,然此刻,她却未躲分毫,反倒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只觉这般亲昵之举满是亲切。
林挽歌抬眸,凝望着林父,目光中似有恍惚之色,瞧着眼前之人的神情,竟与记忆中阿爹的模样渐渐重合,一时之间,竟怔愣出神片刻。
回过神,她轻声相询:“事情可都谈妥了?”
林父微微颔首:“明日爹要要往徽州一行,那徽州之地,素以盛产佳茗闻名,茶品上乘。此番前去,恐怕月余方能折返……”
话音渐渐淡去,只见父女二人相携相伴,缓缓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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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天地俱寂。月色如霜,倾洒于闾巷之间,万物皆笼于银辉薄纱。远近屋宇,黯影绰绰,灯火尽灭,户户皆入酣眠之境。
唯见一处深宅大院,书房密室之内,烛火摇曳,昏黄光影斑驳于壁。背窗处,有一青年男子,着一袭荼白圆领袍服,幞头严整,一丝不苟。其眉眼清冷,神色凝然,似有所思,然夜深沉,面容难辨。
蓦地,一阵轻微关门声传来,打破了一室静谧。一人疾步而入,“扑通”跪地,禀曰:“少主,宫中线人传讯,昔日侍奉先皇太后的李尚仪,竟私匿了一封先皇密信。”
那背窗男子身形微颤,遽然回首,清冷眉眼瞬间变得森冷,眸光流转间,讶异之色一闪而逝:“密信?”
旋即,跪地者复禀:“圣上已知晓此事,消息封禁,未泄于外。不过圣上未将李尚仪下狱,却囚于偏殿,严刑审问。”
“今上对锦衣卫亦非尽信,毕竟他这皇位来路不正,名实难副。看来,密信之中,必有隐情。”着荼白圆领袍之男子哂笑,神情嘲讽,意味幽远。
少顷,又开口问:“今时,何人可知密信所在?”
跪地者摇头,回禀道:“尚未探知,恐怕唯有李尚仪知其下落。”
谢徵微颔首,凝思片刻,起身沉声道:“速备马匹。”
跪地者闻言,猛抬其首,面露惊色,急道:“少主,不可!今上既知此事,您若前往,定然万分凶险!”
“我若不去,密信落于那人之手,前功尽弃。”谢徵微未待其再劝,冷然道,“告诉王思宇,今夜我要入宫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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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之内,夜色如墨,深沉而幽邃。隐秀殿外,竹林瑟瑟。一身着宫装男子和一玄衣扮相男子悄然隐于其间,身形隐匿在暗影之中。
其中稍矮些身着宫装男子压低声音,道:“人便在这隐秀殿内,诸多侍卫看守,你要如何进去?”
另一人语气淡然,毫无紧张之色,回道:“无需担忧,我自有办法。你且在外面望风,若有人来,及时通传。此番,多谢了。”
身着宫装男子面露焦急,似有不满,没好气道:“知晓了,日后这般玩命的事,莫要再寻我。”
“快捂住口鼻!”身着玄衣男子突然出声提醒。
王思宇赶忙掩住口鼻,只见一阵如烟似雾的迷香,顺着风势飘向隐秀殿内。片刻之间,殿内便传来有人倒地的声响。
谢徵微正欲入内,却被王思宇一把拉住,王思宇急切道:“你需速去速回,宫中守卫时常巡逻……”
谢徵微微微颔首,身形一闪,如鬼魅般迅速掠入殿内。但见殿中看守之人皆已昏厥在地。他快步走进最里侧的后殿,但见一老妪,年岁已高,面容憔悴,伤痕遍布,被缚于椅上,双目紧闭。
谢徵微径直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小盒醒神香,于李尚仪面前轻轻晃动。不多时,李尚仪悠悠转醒。她瞧见谢徵微,又见四周守卫皆倒,顿时警觉,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你是何人?”
谢徵微缓缓摘下脸上的面罩,目光温和地看向她,轻声道:“嬷嬷,我是阿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