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时间,相同的场景容易引发对过往的怀念,眼下,看着一旁倚靠在自己肩膀的新婚妻子杨咏晴,代佳炜不可避免地想起谢萍。
上次出来时,他身边的人还是谢萍,那时他俩刚刚“逃”出来,谢萍满脸都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还有她终于不再时时受母亲管控,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谈恋爱!
代佳炜犹还记得当时谢萍满脸的欢呼雀跃,他们是那样的开心,曾许下诺言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散了?
谢萍与人订婚,而他娶了杨咏晴,他们似乎被命运无形的手裹挟着一步步往前走,没有退路,难以回头。
纯真年少时的爱情竟如同虚幻泡影般,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瞬间幻灭无影。
曾经那些口口声声许下的海誓山盟,尽管言犹在耳,却早已逝去如尘埃。
这叫他如何不感伤??
代佳炜看着窗外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在哀叹自己未得圆满的初恋,还是在哀叹人生的世事无常。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忽然,睡梦中的杨咏晴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代佳炜忙轻轻拍她肩膀,看着她紧蹙的眉头舒缓,代佳炜拉过掉在一旁的外套重新为她盖好。
代佳炜的思绪由谢萍转移到杨咏晴身上。
他记得两人初相见时,杨咏晴很瘦弱,背着一个远超自身几倍大的竹篓,里面装满青草,佝偻着背,像一个身负重荷的老人。
而其实那时她不过才十三四岁,正值豆蔻年华。
虽然她年龄不大,却博学,而且很会开解人,自己有什么心事都喜欢和她说,她就像名字“晴”一样,始终发射着太阳般的光辉,照亮、温暖别人。
后来他们一起去水泥厂,她不仅能跟男子一样上阵扛水泥,而且还积极上夜校、考证书,最后成功当选会计。
自己并没有很惊讶,也对外面那些有关她和刘厂长之间的流言蜚语丝毫不理会,他知道杨咏晴的实力,知道她不管身处哪个环境,都能很坚韧地活着,而且还会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向上攀爬,越来越好。
更重要的是他明白杨咏晴的清高,正如他明白自己一样,他们是绝对不会为了一点钱、一点利就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
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因此当所有人对杨咏晴当会计或震惊、或猜测、或腹诽、或嘲讽时,只有代佳炜对她说:“祝贺你,我相信你!”
寥寥几字,胜过千言万语。
后来,他为谢萍另有对象而痛不欲生时,杨咏晴却站出来说我喜欢你。
当时代佳炜懵了,他从未想过杨咏晴对自己的心思,曾经他只当她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
哪知她对自己的情意竟如此重?
她的陪伴,她的鼓励,她无处不在的温柔呵护,令自己重新振作。
后来姐姐泪如雨下求他结婚,他一时心软,便答应了,然而想回头时,却发现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和杨咏晴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很幸福甜蜜,女人如水,真是一点也不假,杨咏晴用她的柔情将他的身体、心灵熨帖得舒舒服服。
现在他也说不上自己对杨咏晴到底是什么感情,爱?感激?欣赏?尊敬?
他不知道,或许都不是,又或许兼而有之,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他早已爱上自己的妻子,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有任何越矩之举,既已为人夫,他必定会恪尽职守,承担起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
在火车上睡一夜后,第二天他们早早到了水泥厂。
看着满地的大小包裹,两人发愁的第一件事是住宿问题。
之前他们分别是住男女宿舍,可如今结了婚,自然要住到一起,那必然得要新找一间房子。
可去哪儿找呢?
水泥厂远离村庄和街道,要是住得太远,上下班不便,可附近又没有能住宿的地方。
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什么好头绪。
其实在来之前杨咏晴已经在盘算这个问题,她觉得最好两人还是住在厂里面,这样工作生活都很方便,而且也很安全。
可是厂里并没有给夫妻提供的宿舍,因此她必须要想别的法子,她想到了自己目前住的那间小房子。
先前为了上夜校,厂里为她提供了一间小房,在女宿区外面,当时是她和刘芳两人同住。
刘芳在儿子过世后,同齐工程师结婚后就搬走了,所以那间房子目前只有杨咏晴一个人住。
杨咏晴打算向厂里申请,让丈夫代佳炜住进来,但是她不想占厂里便宜,她打算以租赁的形式每月向厂里支付一笔钱作为房租。
打定主意后,两人将大小包裹搬进房间收拾妥当,捡出里面成色不错的干果,杨咏晴又去小店里买了一包包装精美、价值不菲的糖果,洗漱之后,赶在上班前来到办公室。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招呼同事们过来吃,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起各自过年的趣闻趣事。
就在这时,张德和厂长刘致和走进来,先前热闹的众人忽地一下子安静,俨然他们是一块冰山,带来了寒气。
张德转身貌似“委屈”地调侃,“哎呀,刘厂,我就说不跟你一起吧。你看,本来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你一来,可倒好,瞬间冻住了。”
“哦?怎么就能确定不是你冻住的呢?”
刘厂长看起来心情颇好,忍不住回击道。
“天地良心,你问问大家伙儿,”他转头看着众人,一本正经道:“谁不知道我平时最是温柔可亲、平易近人,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有胆大的在底下附和一嗓子,“是!”
不曾想没把握好分寸,声音太尖,一下子破了音,显得十分滑稽。
众人忍不住纷纷大笑,气氛顿时舒缓不少,他们一向见厂长刘致和都很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公然‘捋胡须’,今天却不曾想见他有如此随和的一面。
随后刘致和回了厂长办公室,大家伙儿也各归各位,专心上班。
事不宜迟,晚说不如早说,杨咏晴决定趁现在刘厂长心情不错,向他申请住宿一事。
于是她拿上事先备好的一小袋礼品,敲开了办公室大门。
她刚进来,张德也随之走进来,他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刘厂长,请他在文件上署名。
等候间隙,他定定地看向杨咏晴几秒,忽然笑道:“小晴姑娘过一个年回来,跟以往大不一样了。不怕说句冒犯的话啊,多了股子……嗯,风韵。”
“啊?我……”
杨咏晴的脸刷一下通红,她在想这个人眼睛怎么这样毒?
她和代佳炜新婚燕尔,每日欢愉,通身的幸福洋溢,岂是低调想遮掩就能遮掩过去的?
不过杨咏晴也没打算遮掩,她趁此机会,拿出备好的小礼品,递给刘致和和张德,“刘厂长,张秘书,这是我的喜糖,请你们吃。”
“什么?喜糖?你结婚了?”
两人异口同声,齐刷刷地看向杨咏晴。
刘致和手下的笔一下子划出好远,甚至戳破了纸张。
他满脸错愕,难得的表情失控,“怎么……怎么……怎么这么快?你还很小……”
“嗯,”
杨咏晴半低下头,羞意的潮红涌上脸颊,“挺合适的,家里也同意,就……办了婚礼。”
这时张德接过刘致和已签好名的文件夹,看着上面被戳破的纸,再看一眼刘致和,满眼惋惜。
他是知道刘致和心思的,也曾力劝他勇敢追求新生活,然而……刘致和沉溺过往的自责中,觉得自己配不上杨咏晴。
岂不料会轻易错过,如今小姑娘已结婚,说什么也都晚了。
从抽屉里摸出一根雪茄,点燃,刘致靠在转椅上良久沉默。
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阴影,那是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平静。
“我来是有一事想跟厂里商量,原先我和刘芳住的那间小房子,她现在不住在里面,我……想……”
她低下头,满脸通红,吞吞吐吐,显然开口十分难为情,“我想让丈夫代佳炜住进去。”
肉眼可见,说出这句话,杨咏晴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紧接着,她又抬起头,快速说:“房租我们会按照正常的市值来付,每月从工资里扣除,或者单独另交也可以。不……不知道可不……可以?”
望着面前女孩儿忐忑又害羞的样子,刘致和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涩,他当真羡慕那个叫‘代佳炜’的人,他何其幸运啊?!
能被这样一个赤诚赤真的女子爱恋,而他却是不配的。
他曾经的过往和经历,都让他明白,自己没资格爱这样一个女孩子。
雪茄一直燃,烧到了手,刘致和才恍然回过神,他点点头,竭力掩饰刚才的失态,“可以,这事儿你跟张秘书一起去办理。”
“谢谢刘厂长,谢谢!”
杨咏晴弯腰郑重向他鞠了一躬,然后打开门出去。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
张德看着刘致和,摇摇头,扼腕道,“早知如此,你就该早早地放下‘包袱’,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人都结婚了,才痛悔失去。”
“呵,”
刘致和猛吸一口雪茄后,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他西装笔挺,语调冷静克制,“我如何配得上?”
谁能想到堂堂一厂之主,在外雷厉风行、霹雳手段,内里竟是如此自卑和怯弱。
只因他,爱上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