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朝颜的眼光看来,元臧的这件长袍简直不能再合身了,不管是面料质地,剪裁做工,都绝对一流。
在朝颜身边的这段日子,元臧穿的一直都是青布长袍,当然,因为元臧本身身材极好,宽肩窄腰大长腿,硬是把最普通的青布长袍也穿的十分洒脱好看。
但是黛姲这件低调奢华的黑缎锦袍一上身,元臧登时像换了个人似的,通身的气质都变了,整个人都华贵高雅起来,处处透着那种上位者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其实那锦袍绝对称不上华丽,不过料子极佳,沉甸甸的泛着水漾般的光泽,袍子上几乎没什么花纹,只在袍角袖口的地方用暗线绣出流云纹样,动起来的时候,流云若隐若现,打破单一黑色带来的沉闷单调,别有意趣。
“尊上比原来瘦了不少,”黛姲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回头该好好补补才是。”
“无妨。”元臧简单答道。
朝颜也换好了衣服,黛姲给他做的袍子跟他那件旧的沧浪派道袍样式一模一样,只是换了更好的料子,比起原来的粗布袍,这件衣服又轻又软,穿在身上,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道长这件可合身吗?”黛姲问。
“很好,”朝颜赞道,“姐姐你可真厉害,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能缝好两件衣服,太厉害了。”
黛姲莞尔一笑:“怎么又叫我姐姐了,这算什么,你要是喜欢,我再多缝几套给你。”
“不用不用,这就行了,挺好的。”
黛姲打量着元臧,像是在欣赏自己最满意的作品,这时有小妖拿着木梳过来,想给元臧梳头,黛姲接过木梳,轻声说:“我来吧。”
元臧坐在镜前,黛姲拿起木梳,蘸了发油,一下一下,轻轻为他梳理散乱的乌发。
元臧的头发浓密顺滑,发质极好,相比之下,朝颜的头发总是□□西翘的,不太守规矩。
朝颜注意到,黛姲梳到元臧额角的时候,动作轻柔,分外小心。
他突然就想起昨天那个没问出口的问题:“元哥,你的角是怎么……”
话说出口一半又倏然打住,突然就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才合适了。
而元臧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些,黛姲察觉,手上的动作放的更轻。
屋内一时特别安静,只听见发丝在黛姲手中缠绕发出的簌簌轻响。
朝颜从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好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片刻之后,元臧终于缓缓说道:“那是在无回山下,被人割去的。”
他说话的语气一如平时,平和沉稳,听不出什么异常。
“无回山下?”
关于元臧在无回山下的事朝颜之前也听说过些,就是当年十大仙宗设计擒住妖王,将他囚禁在无回山下,由十大仙宗轮流看守,没什么特别的。
他从没听人说起过元臧在山下时还发生过什么意外,导致他失去了龙角。
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吗?
“你被关在那里时不是有人看守吗,为什么还有人会来割你的角?”
说道“割”字时,朝颜的心猛地一紧,虽然他自己没长角,但也能感觉被人硬生生把角割掉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元臧的手有些发抖,他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听说过监守自盗吗?”
“监守自盗?什么监守自盗?”
朝颜一时有点懵圈,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猛地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说,是那些看守你的人,他们干的?可,他们不是仙,仙宗的吗?他们怎么能……”
元臧沉默不语。
那段黑暗的日子仿佛又浮现在眼前,被镇妖大阵和铁锁层层束缚,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自己和那些鬼鬼祟祟,得了便宜还倒打一耙的家伙们丑恶的嘴脸……
元臧眼底蓦然浮起一层厚重的杀气,想起在浮生幻境里屠尽十大仙门,大杀四方的情景,顿时觉得畅快淋漓。
十大仙宗或许就该是这样的结局。
元臧浑身散发出冷厉的肃杀之气,黛姲首当其冲,感觉的清清楚楚,背脊上不由地窜起一股寒意。
朝颜则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老实说,之前听说十大仙宗把元臧关在山下三百多年时,他虽然觉得不公,但却没有像现在这么愤怒。
按照他的理解,仙宗和妖族本就是相互对立,互相斗争的两方,既然是斗争,那难免会有输家,这没话可说,但乘人之危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谁干的?”朝颜气鼓鼓地说,“回头咱们去讨个公道。”
听到朝颜的话,元臧胸中没来由地酸软起来,数百年阴暗时光在他身上累积出来的愤恨怨怼瞬间崩坏,化为无尽的心酸委屈,元臧只觉得眼眶酸涩,简直马上就能流下泪来。
幸亏他冷静自持了几千年,练就了绝佳的自控力,硬是把那点泪水给忍了回去。
他自己心里也在暗暗纳罕,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软弱了?
黛姲察觉到元臧身上那股杀气居然因为朝颜的一句话而消失时,不禁暗暗称奇,悬起的心也放下了些。
“公道是要讨的,不过现在不急。”
元臧眼神幽暗,想起妖丹,没有妖丹,他就不具备与十大仙宗一战之力,复仇的事只能暂缓了。
“那究竟是谁,谁干的?”朝颜追问,心说这样的人也能称作仙宗,真是道门之耻啊。
究竟是谁呢?
元臧表面镇定依旧,胸中却波涛澎湃,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十大仙宗之中,也没有无辜的人。
可是要不要告诉朝颜呢?
朝颜是这么无忧无虑,开朗乐天的性格,他不愿让他见识这世间的阴暗邪恶,只要他呆在阳光之下就好。
可是转头看到朝颜关切的眼神,他又改变了主意,两人若想长久地走下去,是不该有秘密的。
再说,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十大仙宗或者妖族之中,知者甚多,朝颜迟早也会知道,与其听别人道听途说,不如自己告诉他。
权衡之后,元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尽量平缓地说:“很多人,当年我被镇妖大阵和缚妖锁困在无回山下,层层束缚,十大仙宗怕我逃走,经商议后决定,十年为期,每十年打开镇妖大阵一次,由十大仙宗分别派人过来,共同看守……”
最开始的时候,仙宗的派过来的人还算循规蹈矩,大家互相忌惮,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只是守着他,防止他逃脱。
可要在这漫长的十年内,跟他一起困在山内,暗无天日,接触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这样的时光对于人族来说,无疑是非常难熬的。
日复一日,时间久了,就有人渐渐受不了,最开始是做些出格的举动,比如冲他大吼,或者是用石块砸他之类的,元臧起先很受不了这样的挑衅和折辱,总是轻易地被激怒,他们饶有趣味地欣赏他被激怒,愤怒地大吼然后徒劳地挣扎却无法离开半步的模样,哈哈大笑,并以此为乐。
这也是他们枯燥守卫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时间久了,逃离的希望越发渺茫,元臧也渐渐地麻木,只当他们是蚊蚋,对他们的骚扰不再理会,整日只是仄仄地趴在地上。
见到元臧不再受激,那些人的举动便越发离谱,开始用各种兵器术法往元臧身上招呼,元臧自然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他愤怒,嘶吼,歇斯底里地挣扎,直到身上被锁链勒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那些人却只是笑着站在旁边围观,把他当作一场精彩绝伦的戏码来观看。
他不知道第一个动手的是谁。
那个龌蹉的,可耻的小偷。
贪念在黑暗潮湿的地穴里悄悄滋生,他肯定谋划了很久,趁着某个特别黑暗的时刻,蒙着面偷偷摸过来,锯掉了他的龙角。
那天他竭力挣扎,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震的山摇地动,大片尘沙碎石扑簌簌落下,其他人赶过来时,象征着他的骄傲和威严的龙角已经消失不见。
他闭着眼,伏在地底剧烈地喘息着,周围那些人的目光一道道错落交织在他身上,如有实质。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所包含的内容,懊悔,不甘,贪婪,妒嫉等各种情绪盘踞在那些人的眼底心头,犹如正在发芽抽条的藤蔓,迅速滋生。
在贪欲的驱策下,他们全变成了小偷。
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地底囚笼里,面对被困的死死的,无法反抗的元臧,他们最终还是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暴露出最真实的面孔,争先恐后地开始下手,生怕动手越晚吃亏越大。
朝颜浑身冰冷,说不出一句话,元臧说这些的时候十分平静,就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可他却从那平静到几乎刻板的语气中体味到了压抑的愤怒和委屈。
他无法想象那三百年,元臧是怎么熬过来的,怪不得初次见到他时,他遍体鳞伤,虚弱不堪……
朝颜突然想到了什么,犹豫着问:“他们,都偷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