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繁清安置好了阿灿,微一思忖,转身先回了自己房间,掩上了门,凝神等了片刻,忽而从窗子掠出,脚尖在窗框上一点,双手勾住房檐,已轻巧翻上了屋顶,船舱顶上正伏了个黑影,一见她出现,骇得一跳,立刻转身要跑,早被抓住了,喉结上抚上了一只冰冷的手,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老实点,动一下,就拧断你的脖子。”
那人不敢挣扎,小声求饶道:“女侠饶命!我……我只是个谋财的小贼,可没有别的恶意。”
“谋财的?谁信呢?这一层都是太太小姐,难说是不是采花贼。”棠繁清的手指微微用了些力,那人喘不上气,举肘回击,棠繁清似乎早就料到,右手松开他的衣领,一推一扭,把他手臂拧到了身后,脚下一绊,那人失去了平衡,当即单膝跪地,明白逃不脱,哀哀求饶说:“真的!真的!我就是偷点东西,也是为了糊口,只要别把我送官,我身上的钱都给你。”月光下这人微微扭过来脸来,是个年轻男子。
棠繁清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她记得这个侧脸,正是昨日送她到港口的车夫。
她早就发现有人在暗处里守着,一开始也以为是个毛贼,不曾多在意,昨夜跟那小姐对峙的时候,顾及梁上还有个外人,始终没有点出那小姐的名讳。但是今天下午去货舱救人,发觉这毛贼居然不趁着她离开房间偷盗财物,却一直跟着她去了货舱,不由得就起了疑心,想起来黑莲说要派个“暗枭”跟着她,便出手试了一试,果然是“暗枭”的路数。
“暗枭”即使完成不了任务,也绝不能暴露身份。这孩子倒是个好苗子,装小贼装得十分像,大概昨天看见了她瞬间夺了那小姐耳环的身手,便能预料到跟踪的事迟早暴露,提前想好了说辞,如今被她发现了,最多将他扭送去官府,他总有法子脱身。
棠繁清心里一边想,一边说道:“既然这样,钱给我,我就放你走。”
那人没料到她竟是要黑吃黑,稍微迟疑了一下,觉得脖子上那只手又捏紧了几分,忙说:“还没偷多少,全都在我腰上的银包里。”
棠繁清闻言,先松开了按着他脖子的手,在他腰间摸了摸,果然摸到一个银包,掂了掂便摘了下来,转眼看这人耳朵居然紧张得红了,不禁失笑,心想不过是被人摸了两把,就害羞成这样,论年纪,她都能做他妈了。她见到了“暗枭”,有些同袍之情,不免觉得亲切,松手放了他,顺手又捏了捏那耳朵,像捏一只猫一样,也不想吓坏了年轻人,便温言说:“这钱我应个急,回头你再去管事那里偷回来就是了。”转身依旧从窗户回了房间,等管事的来称兑了银两,再回去守着阿灿。
那个“暗枭”看样子也就是十七八岁,还是个孩子,但是行事已颇有章法,跟踪盯梢堪称上乘,如果跟踪其他人,定然不会这样被轻易发现。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大概身法还不如他,罗刹国大举来袭的时候,她和白芍大概也就是相仿的年纪,或许还不如这个孩子大。过去得太久了,有些事记不清楚,只记得是个下了大雪的夜晚,滚烫的鲜血从她手里涌出来,像是一朵盛放的妖艳的花朵,那一双透着寒光的眼睛,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她猛然惊醒,窗外天色已经亮了。
躺在床上的阿灿动了动,呻吟了一声,棠繁清下意识地问:“醒了?”
这场景不过一天就重演,她自己都忍不住失笑,起身走到床边上,看阿灿果然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便问:“疼吗?”
阿灿想说话,先倒吸了口凉气,只能点点头。
“现在知道疼了?打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双拳难敌四手呢?”
阿灿虚弱地看着她,不说话,眼神又委屈,又倔强,又不甘心。棠繁清不忍心,又劝道:“算了,谁碰上这等腌臢事,能不生气?泥捏的人还有土性儿呢。也怪我,少嘱咐了一句,早也该想到回春堂脱不了关系的。如今你尽管放心,他们不敢再来找你的麻烦。只是我也没法替你出气。”
“您又救了我。”阿灿低声说,有些疑惑地,“我跟您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救我?”
棠繁清不由得苦笑,说:“不救你,难道看你死么?”
阿灿想这也是最简单的道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一笑又牵动伤口,呲牙咧嘴地说:“多谢……多谢夫人。”
他左右回头看了看,问:“这是哪里?好像不是您的房间。”
“这是另一间头等舱房,也只有这一间空着。”
阿灿一听,便想要挣扎着起来,说:“我住个末等舱房就够,不敢浪费您的钱财。如果没有空房,等船靠岸了,我就……”
棠繁清在他旁边坐下,阻止他起身,有些疲倦地说:“放心吧,钱的事儿你不要管,也不是我的钱。你肋骨断了两根,好容易固定好的,不要乱动。”
阿灿还不肯,说:“您给我救治,已经破费了,再多了,我怕我也还不起。何况我……我家里还有田地的外债……”
棠繁清一听不由得皱眉,说:“外债?田地怎么还有外债?国家田地都是定数,丰歉都有管理,为的就是农民安稳,怎么会有外债?欠了多少?欠了谁的?户部还是……”
阿灿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生怕这位夫人知道得多了,又要慷慨相助,自己越欠越多,忙说:“总之我年轻力壮的,这点伤不算什么。您已经帮了我很多,我若是再麻烦您,就实在是厚颜无耻了。再说,我不工作,就没有钱汇去家里,一家人可就都要捉襟见肘了。”
棠繁清明白这年轻人是不肯欠人,自己若是说给他钱,怕是他也不肯收,想了一想,便说:“不瞒你说,我去浦港是要接个小辈回国都,回程不能乘船,只能走陆路,我一个女人,又有些年纪,总觉得不太安全。不如你先好好养伤,等到了浦港,就作我们的陪游,护送我回国都,当是我给你疗伤的回报,怎么样?我也给你些工钱,只是你要尽心尽力照顾好我的小辈。至于这船票钱,以后再算。”
阿灿说:“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还要什么工钱?”说话用了些力,又“哎哟”了一声。
棠繁清笑道:“总还是要给些。你跟我那个小辈年龄应是相仿,更有话说。不然那孩子天天对着我这老太婆,可不是要闷死?等回了国都,你再找了工作,想报答我有的是时间和办法。”
阿灿这样一听,心里稍安,乖乖躺了回去,想了一想,又有些脸红,小声说:“那个,难道给我医治,也是夫人您亲自做的么?”
唐繁清忘了这事儿,此刻才想道:“糟糕,当年蓉蓉救我,可是把那两个蠢货赶出去,只留了侍女的。我昨天只顾着治伤,倒忽略了。就算治伤是不得已,这后面的饮食起居,如果仍是我来照顾他,怕是有些事不方便。他这年纪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可是要颜面的。”当下说道:“我略通医术,帮你接了骨头,其他事我也做不来,临时找了个男孩子来帮你更衣敷药,此刻他去休息了。我怕你晚上发烧,所以在这里看着。”
阿灿点了点头,听着是男孩子照顾他,明显放松了些,抬眼瞟了一眼夜壶。却只说:“又额外让您破费了。”
棠繁清明白了他的意思,假意伸了个懒腰,笑道:“我也累了,去看看他醒了没有,换我去休息。”
她回到自己房间,等了片刻,又从窗口翻出,果然那黑衣人又在屋顶上,见她出现,知道逃也逃不掉,干脆直接单膝跪地,开口说:”女侠饶命!我只是想等过几天拿回那些银子,就下船去的,可不是说谎,定是要改过自新……”
棠繁清看他总要演这小贼的戏码,就忍不住笑,打断他说:“我不管那些闲事。我如今需要个人帮我照顾伤者,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你既然闲着,不如过来帮忙。”
那人没想到她竟然要自己帮忙,有些迟疑,棠繁清假意说:“你要是不同意,我可就声张起来,叫管事把你扭到官府去了。”
那人忙说:“不敢,不敢!您说什么我都照做,只是我也不会照顾伤者,是怕做得不好了,反而伤势加重。”
唐繁清知道他一定不会拒绝,留在她身边做些杂活,更方便他保护自己,完成任务,便笑着说:“不过就是他行动不便,又不是命悬一线,还能有什么做不好的?你就去那间房间,说你是我临时找的杂工,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说昨天换衣服、上药都是你帮忙做的,其他的不要乱讲,说错一句就打一顿。”
那人假装垂头丧气,答应着起了身。
棠繁清又喊住他,上下打量打量,说:“还有没有别的衣服?穿这一身黑,不如直接举个牌子说你是个贼。还有,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有些委屈地说:“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