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繁清等那少年出了门,便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如今不比年轻时候,熬了一夜便觉得生不如死,头疼欲裂。她知道阿灿一时想不明白后续的事,也不想多劝,之前也接过类似的案子,大多是费了许多周章,搭进去许多时间精力,最后被告只罚了些无关痛痒的金银,就逍遥法外,苦主连一口恶气都出不得。再说,这次出行她有任务在身,本不应该多管闲事,若是后面横生枝节,影响了去浦港的事情,反而麻烦,如果能就这样算了,就最好不过。唐繁清这样想着,走进卧室栽倒在床上,衣服都不脱,直接闭上眼睛,很快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经是靠近傍晚,她早午两顿饭都错过了,便起来整理了衣服帽子,想去楼下用饭,路上偏巧看见那些回春堂的伙计杂役不知又要送什么茶点零食,一群人在旁边经过,她凝神一望,却不见阿灿,再看众人脸上都有些青紫,顿时觉得不妙,转身跟在那群人之后,看准了一个落在最后的杂役,正是在码头上拼桌吃面的其中一个,侧身闪过去,直挡在那人前面。
那人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是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并不甚在意,笑着说:“这位大姐,借过。”
棠繁清记得这人对阿灿还算是友善,低声问:“你们不是还有个小伙子,叫阿灿的,他人呢?”
那人脸色一变,说:“我哪里知道?”侧身就想绕过去。
棠繁清错步又挡住,冷冷地说:“快说!他人呢。”声音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那人抬头看她,却见那一双眼珠子闪着寒光,一刹那竟似是五脏六腑都被照了个透彻,不由自主地说:“阿灿得罪了贵客,被伙计打了,现在关在货舱里,等靠岸就要赶下船去。”说完了回过神来,想这女人如此着急地问阿灿,说不准跟阿灿的什么关系,赶紧补充说,“阿灿他平时脾气很好,与人为善,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定然不会如此,但是他跟回春堂的伙计动手,能有什么好下场?我不过也是个打工的,除了给他些回乡的盘缠,也帮不上他什么。”话里赶紧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
棠繁清皱了皱眉,猜到了其中曲直,轻轻摇了摇头,心想:“这回春堂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买卖。”这会儿顾不上算这种帐,低声问:“那他伤得重不重?下船去之后,还能不能自己回家?”
那人不敢不说实话,低头说:“他平时就不怎么合群,也有些人看他不顺眼,趁机打他两拳,踢了两脚,我拉也拉不住,反而乱中被甩了几个巴掌。最后看他浑身是血,怪吓人的。外伤倒罢了,就是不知有没有受内伤。要是他身上有钱,下了船能及时去看看,或可无碍,但要是没有钱,那就不好说了。”
棠繁清听得懂他言下之意,左右是无法放了不管,只好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钱递给那人,低声道谢,便转身下了货舱,给了看守些好处,开了门寻进去,果然看到阿灿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双目紧闭,气息微弱,面如金纸,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地上还有一滩已变成褐色的血迹,不由得冷哼了一声,心想:“这帮人还真是下手毫不留情。”先摸了摸脉象,又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外伤,看肋骨断了两根,内脏无碍,伤势算不上重,若是下船寻个可信的医者,养个十天半月,应该就可以痊愈。但是此时阿灿人事不省,必然没有什么力气去找医者,就算他神志清醒,肋骨断了也不可自由走动,更何况这地方人生地不熟,又如何去寻医者诊治?若是她亲自送他下去,只怕停船的时间短暂,来不及返回,便要耽误了去浦港的任务,如此一盘算,她不由得心里后悔:“早知道就答应李成棣带个陪游,这时候也能派上用场。现在到渡口临时再找人办事,怕是信不过。万一碰上那些黑心的,卷了诊疗费跑路,倒把阿灿抛了不管,那岂不是更害了他?”
她思右想,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索性把心一横,心想:“我要救这孩子,就避免不了要跟回春堂的人起冲突,倒不如痛快些。”转身出去,叫船上的水手准备担架和药品,要把阿灿抬上头等船舱去。看守看棠繁清是头等船舱的客人,不好阻止,又怕这阿灿不见了,回头回春堂的伙计问起来,得罪不起,只好赶紧去给那伙计和船上的管事报信。那伙计忙带了人跑来,气势汹汹地问:“什么人,敢带走我们回春堂的杂工?”
棠繁清正背着手看水手把阿灿抬上担架,这时听他质问,便转过身来,也不着急说话,只站着,上下打量那伙计,嘿嘿冷笑。伙计一见是她,气势先矮了半截,心想:“这女人也不知什么来历,总觉得邪门,看她气势作派,不像寻常百姓,但是得罪了我们回春堂的如果轻易放走,传出去岂不是颜面扫地?”想到这里,还是振作了精神,先笑着说:“这位夫人请了,敢问可是跟这小子有什么渊源么?”
棠繁清依旧背着手,微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伙计,并不答话。
那伙计咳嗽了一声,说:“夫人可能不知,这小子是我们回春堂雇来的杂工,办事不力,得罪了贵客,所以关在这里,待傍晚靠岸就要赶下船去的。您要是把他带走了,小人可有些不好交代。”
棠繁清淡淡地说:“交代?给谁交代?他得罪了你们的贵客,顶多算是工作上的失误,有什么损失大可以扣他的工钱,或者叫他赔偿,你们这样打他一顿,还要把他扔在人生地不熟的渡口,教他自生自灭,是什么道理?”
那伙计有些笑不出,说:“这话可就说得差了!我们早上还没有跟他算账,是他先跟我们动手的!您看看我们几个兄弟的脸。难道说他打了人,我们还不能还手,还要留他在船上继续一起干活?”
棠繁清冷笑了一声,说:“他为什么动手打人,难道是无缘无故的?”
那伙计心虚但嘴硬,说:“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叫他做个夜里的活,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棠繁清知道这伙计设计阿灿,只是没有证据,便只是冷笑。那伙计不敢看她,回头给那船上管事使眼色。那管事过来打圆场,说:“这位夫人,两方打架的事儿本就是各自理亏,咱们谁也没法评理的。如今要这小子下船,是因为他原本作为回春堂的杂役上的船,如今回春堂不再雇佣他,他便不是船上的乘客,没有担保,又不曾买票,自然是不能留在船上,按规矩到了下个渡口就必须下船。”
“这事儿简单,买票不就成了?”
那管事小声说:“说是这么个道理,但是现在船上的票都卖完了,各舱房都是满的。”
棠繁清皱了皱眉,说:“都满了?拿登船簿来给我看,若是还有空房,我可要告你欺诈。”
那管事本就是搪塞,听她要看登船簿,吓了一跳,连忙说:“现在登船簿上的空房,都是给其他港口登船的客人预留的,虽有空房,却不能再多卖船票。只有今天早上临时腾出来一间头等舱房,后面无人预定。”
棠繁清也知道他说话不尽不实,只是没法计较,便说:“既然还有,就要那间。”
那管事望了伙计一眼,说:“那间倒也不是不成,头等舱房到浦港,可是要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足够乡村农户半年的开销,阿灿那样的劳工,不吃不喝的也要两三个月的工钱。棠繁清听了微微一惊,心想:“头等舱房居然这么贵?”她长久生活朴素,李成棣给她的工资分成都直接划入银号,她不常过问,因此颇吃了一惊。那管事看她神情,以为得逞,回头跟那伙计相视一笑。
“我知道了,五两便五两。”棠繁清向那两个水手扬了扬下巴,说,“就按管事说的,抬去那间舱房。”
那管事忙张手拦住,笑着说:“这上船补票,可是要现银,不能用珠宝抵押,也不可挂账。”他还是担心唐繁清有什么特别的来头,又补一句,“当然,若是有商号凭证或者官府腰牌,也可以挂个公帐。”
棠繁清笑了笑,说:“挂什么公帐?等会儿你过来取就是。”一边向某个方向瞟了一眼。
那管事没想到这女人居然随便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不知是真是假,却没办法再阻拦。
伙计还不死心,说:“他也打了我们兄弟,难道就这么算了?”
棠繁清冷笑道:“说的是,大家一起去报官,看看你们要扣他多少工钱,相互赔多少药费,让官府去断,断不明白,谁也不要走。”
那伙计哪里敢扔下贵客,自己下船?顿时不敢再说话,只能看着阿灿被抬走,心中暗恨,想道:“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国都里有钱的太太小姐,竟然还有我们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