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成一开始装得笨手笨脚的,故意闯了些小祸,之后渐渐才做得有模有样。阿灿看不出任何破绽,只当果然是临时找来没有经验的,反而要鼓励和安慰小成,说麻烦他照顾自己。只是难为了棠繁清,又要憋着笑,又要假装没有看破,偶尔还要装作生气,责怪小成两句,私下里威胁他再不好好干就要把他送官。小成每次都做出一副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委屈样,阿灿心地善良,还要为小成说好话,一来二去的,两个男孩子的感情倒是日益交好,嘻嘻哈哈的成了朋友。
如此一来,棠繁清轻松了许多,既不必担心阿灿的伤势,也不怕回春堂的伙计又找阿灿的麻烦。最重要的是,当她舒服地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不用担心暗地里有一双眼睛盯着。
黑莲应该会特别提醒过,绝不能偷窥她更衣洗澡。只是她知道有人在屋顶上,就无法彻底放松下来。想到等接了那个“外甥女”,留在自己身边,要朝夕相处,她不免也有些头疼。但至少那“外甥女”和小成都是“暗枭”,除了任务之外,不该问的不会问,不该说的死了也不会说。
她起身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服,用一块大帕子包了湿漉漉的头发,从窗口探出头去,长舒了一口气。灰蒙蒙的晨雾后面,隐隐地已经可以看到浦港的轮廓。风中带上了大海的腥气,白色的海鸟突兀地划过,留下一串尖利的鸣叫。天空阴沉沉的,云朵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空中,随时都会倾泻下暴雨一般。
这可不是一个骨肉“重逢”的好天气。棠繁清想。
阿灿已经能正常走动,下船的时候不免被那伙计和众杂工瞪了几眼,说了两句不中听的。他不想再惹事端,只管装聋作哑,紧跟着棠繁清,挽着小成,一路向港口外面走去。棠繁清也懒得理那些闲人,只顾走路,她多年不曾到浦港,时过境迁,许多商店换了招牌,一时认不得,走走停停地半天才找到了梧桐客栈,进去询问道:“掌柜的,请问可有一位东澹洲来的顾小慧小姐住在这里么?我是她的亲戚,来接她入境。”
那掌柜是个红圆脸的大姐,看着就是个热心肠,听她要找顾小慧,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连声说:“不错不错,顾小姐就住在这里!您可来了!”
棠繁清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那劳烦您带我去见她?或者告诉我是哪间房,我自己……”
掌柜忙说:“自然我送您上去!”
棠繁清有些疑惑,心想:“这掌柜倒是不以貌取人,待客如此热情。”只好说道:“有劳了。”回头叫小成和阿灿在楼下等,自己随着掌柜上楼,一边走一边看这客栈雅致体面,却门庭冷落,竟是没有什么客人,不由得心里纳闷。
掌柜在一间房门口停下,轻轻敲门,里面一个娇柔的声音答应说:“谁呀?”
“顾小姐!您小姨来接您啦。”掌柜的高声道。
房内立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被哗啦一下打开,奔出来个一身素缟的美貌姑娘,看清了唐繁清,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一连串地落下来,直扑到唐繁清身上,泣不成声,说:“小姨!”
棠繁清演不出太温情的戏剧,最多只能摸着那姑娘的头发,含泪说:“都长这么大了。哎!苦命的孩子。”
那掌柜在旁边也陪着抹泪,说:“棠讼师,您不知道,小姐到了的这两天,没一日不以泪洗面。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棠繁清听她叫自己“棠讼师”,显然是知道了自己身份,也怪不得刚才热情,低头对那姑娘说:“别哭了,以后就跟小姨在嘉崆国罢,咱们娘俩相依为命。”
那“顾小慧”哭得梨花带雨,好容易止了悲声,拿出帕子来擦拭,抽抽嗒嗒地说:“瞧我这样子,小姨,快进来说话。”一边又对掌柜的说,“劳烦您给弄些热茶,再加些炭火,我小姨刚下船,可别着凉了。”那掌柜一边抹泪,一边答应着去了。
棠繁清随那姑娘进了房间坐下,左右看了看,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如今是不是全浦港的人都知道我要来了?”
顾小慧早收了眼泪,笑着说:“本来我就是要借您的名声,自然要把消息放得越远越好。”
棠繁清歪着头看看她,上下打量这位“外甥女”。黑莲说这姑娘漂亮,倒是没有说谎。只见她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此时为了“守孝”,穿了一身的白衣,更显的清丽出尘。一双杏核眼哭得红肿,略显憔悴,但掩不住肌肤胜雪,蛾眉如黛,秀发光可鉴人,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果然是个绝代佳人。
顾小慧知道她打量自己,却也不局促,显然是习惯了被人打量,嫣然一笑,说:“能成为天下闻名的唐讼师的外甥女儿,您可不知我有多高兴呢。我从小就仰慕您,盼着能亲眼见您一面。听说这任务能到您身边来,我一点儿都没犹豫。”
棠繁清听这种吹捧的话听得多了,并不当真,只嗤笑了一声,说:“那你高兴得可有点早了,我可不是那种温柔和善的大姐,却是个尖酸刻薄的老姑婆。”
顾小慧不以为意,笑着说:“您放心,首领嘱咐了,我自做我的事,绝不打扰您。但是骨肉亲情,还是得委屈您帮着演一演,有些场合,得麻烦您带我去。”
棠繁清点了点头,说:“那都好说,只是还有些丑话要说到前头。”
这时掌柜送来了热茶,两人便都住了口,顾小慧忙着去接了茶,关好了门,回来坐下,才说:“您尽管吩咐。”
棠繁清伸出一只手来,弯下一根手指,说:“第一,我一向都是自己住,回了国都会另找个大些的院子,给你安排独立的房间,你不能影响我的起居生活。”
“这个是自然。”那姑娘殷勤地为她倒茶。
棠繁清不为所动,又弯下一根手指,说:”第二,不能随便碰我,即使在外面也是,像是刚才那样扑我身上的事儿,不能再有第二次。”
顾小慧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却马上恢复了,说:“那是我失礼了。”
棠繁清弯下第三根手指,说:“第三,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里,我对你的事绝不过问,同样,你对我的事情,都不要多问,去哪里,做什么,跟谁。至于我为什么会配合做你的小姨,也不要问。”
顾小慧喝了一口茶,徐徐地说:“只要不影响任务,我绝不多问。”
棠繁清把手收了回来,说:“那便好。”
顾小慧举杯到唇边,抬起眼来探究地看了看唐繁清,笑着说:“只是想不到唐讼师还能有什么需要被过问的事情。”
棠繁清冷冷地说:“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顾小慧垂下睫毛,说:“别这样,我们大概要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准还能做个朋友。”
“朋友?可算了。”棠繁清放下了杯子,公事公办地说,“我带了两个年轻人做伴游,要是想交朋友,不如找他们。你赶紧换件外出的衣服,趁着没有下雨,我们先去把入境的文书交了。我下去等你。”说完便起身,下得楼来,看阿灿和小成在客栈大厅里角落坐着,便过去说:“我家小辈等会就下来,先去办入境的手续。你们大可以在这里休息等着。”
阿灿记着自己如今是个陪游,忙说:“那怎么成,我陪您去。”抬头看天**雨,急着去找掌柜借伞。
小成瞅准了时机,可怜巴巴地说:“女侠,您看,如今阿灿已经差不多痊愈,您又接到了亲戚,是不是也用不到我了?不如就高抬贵手,放了小人,我将来定改过自新,不再偷东西了。”
倘若他真的是个小偷,此刻确实也该提出这样的建议。棠繁清便顺着他道:“刚才我上楼去的时候,你怎么不趁机逃跑?在船上的时候,每次靠岸你也有机会偷偷下船,还用留到这时候求情?”
“江湖就这么大,我是怕不知什么时候又落到女侠手里。您看我这一路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了阿灿,手脚干净,是不是……”
小成还没说完,阿灿已经返回了来,手里举着两把雨伞,有些困惑,说:“刚那掌柜说,这两把伞送给咱们了,还说嘉崆三杰到了这里,蓬荜生辉,两把雨伞不成敬意什么的。”
小成也假装面露困惑之色,说:“三杰?谁?”转过来看棠繁清。
他们两人在路上问过几次她的姓名身份,棠繁清每次都找些借口推脱了,如今想瞒也瞒不住,等去了入境关口,更是要验明身份,只好疲倦地说:“大概是我。”
小成眼睛放出光来,仿佛是刚知道她的身份一般,小声叫道:“难道您是棠讼师,那位在大理寺舌战群儒,明辨是非的棠讼师!”
棠繁清苦笑道:“哪里有舌战群儒?只是跟少卿讲明案件疑点而已。我只是个讼师,又不断案,哪里轮得到我明辨是非?”民间传闻越传越离谱,她早没有力气再讨论细节,只说,“要是被人知道我到了此地,不知会有什么麻烦,所以咱们赶紧去办了手续,再去雇辆马车,尽早打道回府。”
她转身看阿灿呆呆地望着她,好像突然出了神,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额角一下,低声说:“干什么?”
阿灿忙摇了摇头。恰此时顾小慧下了楼来,走到他身后,开口娇怯怯地说:“小姨。”
阿灿回头一望,看是个漂亮少女,急忙退到唐繁清身边,小声说:“您说的小辈,原来是个姑娘?”
棠繁清倒是忘了跟他是怎么说的,听他这样问,说:“就是因为是个姑娘,才要找你们两个男孩子陪着,保护我们的安全。怎么了?有什么不便之处么?”
阿灿摇了摇头,说:“没有,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