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厅倒是寻常的厅堂设计,坐北朝南,入口在北边,南面正对着花园,从雕花大窗望出去,可以尽览白雪红梅。除了北面的大门,侧面还有个角门,方便准备餐食的仆役们出入,常见的后面还有个房间,或者直通后厨。此时那角门用一副水墨屏风遮了起来,既可以挡风,又保证了美观。
若是想藏个人,也容易得很。
顾小慧进了这屋子,就注意到那屏风后面除了进进出出的仆役,还有个轻微的呼吸声,显然是屏息静气,一直不动。
她抬起眼来征询棠繁清的意见,棠繁清轻轻摇头,意思叫她不要担心,只管假作不知。
游佩琼听那夫人催促,笑着说:“您真是心急,既然这样,妾身也不卖关子了。”转身跟一个少女说,“端上来吧。”
几个少女鱼贯而入,手里各捧着一个银盘,里面装了瓷罐瓷瓶,游佩琼站起身来,一个个介绍过去,有睡莲香气的面脂,晚上涂了,第二天容光焕发;有新出的澡豆,洗完澡浑身清凉舒爽;还有乌发的皂角胰子,不必内服,只要洗头发的时候使用,便能使白发变黑。众位夫人啧啧称奇,纷纷拿过来尝试。
棠繁清只略略看了眼,便失去了兴趣,慢慢放下了茶杯,起身走到角落里那屏风前面,欣赏起上面的山水画作。她的影子被窗外的阳光一照,投在屏风上,屏风后面的呼吸不可控制地加急了些。
游佩琼笑吟吟地走过来,说:“棠讼师,这些新玩意儿,都入不了您的眼么?”
棠繁清依旧盯着屏风,说:“家里这些都是我外甥女儿安排,她喜欢什么就置办什么。”
游佩琼招手叫过一个少女来,取下一个小小的瓷盒,说:“冬天寒冷,嘴唇和双手最是容易干燥,我看棠讼师平时也是不拘小节,特意为
您准备了方便携带的油脂。”一边扭开了盖子,用手指掠了一层,便要拉棠繁清的右手,说,“来,容妾身为棠讼师涂上试试。”
棠繁清将手抽了回来,淡淡地说:“我们常常要写讼书案件,涂了油脂,不方便握笔。”
游佩琼笑着说:“今天又不用写什么,棠讼师别客气。”一边又伸手去拉她。
棠繁清皱眉,不露痕迹地错开身子,将双手负在身后,说:“我不习惯用这些油腻腻的东西。”
小慧插了过来,笑着说:“小姨就是太守旧了,游掌柜特意为您准备的,也是一番好意。”伸手接过那瓷盒,用手指挑了一点点,拉过棠繁清的右手,在她手背上涂了一点点油脂,说,“这也不粘腻,又没有什么烦人的香气,真是不错。”
游佩琼想要探头看棠繁清的手,却被小慧肩膀挡住了。
棠繁清把手又笼在袖中,说:“我都这个年纪了,搞这些瓶瓶罐罐的又要给谁看?你们姑娘们玩去吧。”
她说这话无心,几位贵妇人听了却觉得刺耳,绸缎庄的白夫人回头说:“棠讼师这话说得可就偏了。咱们女人打扮了难道就只能给别人看?难道就不能只求自己高兴?辛辛苦苦地做生意、赚银子,给自己买些玩意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
杜夫人不像白夫人有自己的生意,虽然名义上是杜家的主母,但实际只仰仗杜老爷养着,管不着帐上的钱,两个儿子也不算成器,一个做了别人家的赘婿,一个又是有名的纨绔,心里十分虚,又不敢公开说话,只能低头假装没有听见。
棠繁清被白夫人当面驳斥,也觉得自己说话不妥,转过身子,笑着说:“是我说的不对,白夫人莫怪。”
白夫人见名震天下的棠讼师居然也跟自己道歉,有些惊讶,也不免得意,立刻就不计较了。
但是被白夫人这样一打岔,棠繁清再转过身来,屏风后面的呼吸声已经不见,显然是偷听的人借机溜了。她便不露声色地说要去出恭,游佩琼连忙招手,叫过来一个青衣少女,陪棠繁清出去。
棠繁清被这少女跟住了,无法去追踪那偷听的人,只得解了手便返回厅里,听女人们闲聊家常。那些妇人们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感叹当家不易,又说起子女管教,她听得云里雾里,只好不露痕迹地移到了窗边上,一心一意地欣赏起窗外的红梅来。
年轻的姑娘们则是对小慧产生了好奇,围住了问东瀛洲的民俗风情,小慧早有准备,对答如流,找了个机会就转移话题,笑着说:“咱们姐妹相见,怎么只有妹妹我一个人说话?将来妹妹我也要在嘉崆定居了,还要各位姐姐照拂。”
有热心的姑娘笑着说:“妹妹说笑了,你有个贵为‘三杰’的小姨,还用得着我们照拂?但有什么不懂的、想问的,随时问就是了。”
小慧便顺口问些习俗文化,众位小姐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游佩琼偏听见了,转过身来插口说:“要说起来,小慧姑娘可知道最有名的传闻,罗刹女妖么?”
小慧暗中一惊,心想:“这没头没脑的,怎么说起这个?”脸上笑着说:“当然听过。我的义兄义弟都给我讲过,似乎是给小孩子讲的睡前故事呢。”
有姑娘笑着说:“哪个小孩子没听过?但是现在想起来,大概就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游佩琼手里把玩着压襟的玉佩,悠悠地说:“那可不一定。你们年纪轻,不知道那时候官府还放出过悬赏,专门捉拿那妖怪,闹得人心惶惶。有人是亲眼看见了血流满街,尸体开膛破腹,死状骇人。后来女帝为了安抚民心,专门举办了祭天大典,求上天神明镇压妖物。”
有个姑娘不知深浅,但想在人群中凸显自己,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其实还有个传言,说那妖物是有人故意编出来,震慑那些背地里仍旧开设赌场、买卖人口的□□之人。”
小慧捂着嘴笑了,说:“荒唐!要抓坏人的话,各地都有捕快衙役,城里还有巡防营士兵、大理寺巡查,还用得着编个妖怪出来?”
那姑娘感觉被驳了面子,连忙说:“那是如今!新令刚颁布的时候,许多守旧的官员都不甚服气,执行起来可不得力呢!有个表面上的好官就被罗刹女妖给杀了,后来才查出来他在背后贪赃枉法。官府判案还能徇私情,只有罗刹女妖不冤枉人。”
小慧想也没有必要纠缠,就点头称是。那姑娘得意洋洋,又说:“还有传闻说啊,那罗刹女妖实际就是女帝派出来的,女帝身边有个秘密的暗杀组织,叫做’暗枭’……”
穆如英一直不参与谈话,只默默坐着,听到“暗枭”两个字,突然嘿嘿冷笑了两声,打断了那姑娘,说:“这些污蔑先帝的胡话,居然也有人信。”
那姑娘脸一红,说:“这怎么就算污蔑先帝了?”
穆如英厉声道:“先帝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推行律法,力求嘉崆凡事有法依、众人有庇护,怎么会屑于建立什么暗杀组织?难道你的意思是,先帝带头鼓励私刑,与那些法外狂徒一般,不经过官府审讯,就草菅人命么?我们在座的女子能有今天,都是要感激先帝颁布新令,不然谁知道都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等不知感恩也就算了,还要污蔑她在天之灵?我倒要问问这些混账话都是谁先说起散布的,高低要治个侮辱先帝的罪。”
那姑娘原来只是听家里人闲聊,哪里想得到这一层?听穆如英喝问,不由得冷汗都流了下来。
游佩琼笑嘻嘻,毫不在意,说:“照穆姑娘的说法,那罗刹女妖又是什么?”
穆如英哼了一声,说:“说不准是什么武林高手,黑吃黑罢了。”
游佩琼笑道:“妾身见识短浅,可不知道有什么功夫是能空手开膛取心、踏雪无痕的呢?”
穆如英在兵部做主簿,离江湖甚远,并不知道武林中的事,却绝不肯相信真的有妖怪,也绝不相信是与先帝有关,便说:“天下之大,也不好说哪家门派就有这样的轻功,再说我们都不曾亲眼见了凶案的现场,那开膛挖心说不定是以讹传讹。”
有人挤出个笑来打圆场,说:“哎呀,世间百样人,有些大不敬的猜测,也免不了。我们这些市井人家,还想着江湖上快意恩仇有趣,听穆姑娘这么一说,那确实是令人恍然,之后再听这些有的没的,一定也要像穆姑娘一般,明辨是非,万万不能乱说乱信。”
顾小慧抬起眼来,轻声问:“照穆姑娘的意思,是不信‘暗枭’或罗刹女妖是真的了?”
穆如英还是有些生气,说:“怪力乱神的事本就虚妄,什么神秘组织更是空穴来风。这’暗枭’组织若真的存在,为什么不能像其他门派一般,光明正大地行事?如此见不得光,那必定是作奸犯科之辈,应该连根拔起了才是。居然还跟先帝扯上了关系,真是滑稽。”
顾小慧不由自主地问:“那若穆姑娘有一天,果然遇见了一个‘暗枭’,又待如何?”
穆如英道:“扭送到大理寺去,还有什么可讲?”
顾小慧默然不语,棠繁清倒笑了,说:“穆姑娘侠肝义胆,佩服佩服。”
游佩琼一直站在旁边,听几个人说话,眼珠子瞟来瞟去,最后定在了顾小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