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喝了一回茶,吃了些点心,各自订购了心仪的澡豆面脂,便纷纷告辞。
游佩琼特意送棠繁清出门来,瞟了一眼马车和马夫,笑着说:“上回那位小兄弟没来接两位?”
棠繁清想起她打量陆思存那露骨的眼神,不愿多言,只点了点头。
游佩琼热情地要拉小慧的手,说:“今天的新品可有看得上的?只管跟姐姐说,随时叫人送到府上去。”
小慧不动声色地行礼,闪过了游佩琼的手,笑着说:“那可要多谢游当家的。”
游佩琼笑眯眯地目送二人上了马车,又拐了弯,消失在路口,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转身返回那花厅。本来已空无一人的花厅中,雕花大窗前坐了一个身穿青色仆从衣衫的女子,背向着游佩琼,听见有脚步声,却不回头。
游佩琼不着急开口,也不进来坐下,反倒是懒洋洋地靠在了门栏上,似乎是端庄得累了,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叫我办的,我可都办了。怎么样,可满意?”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说:“还说不准。”
游佩琼慢悠悠地坐下,说:“你要不就告诉我到底要查什么,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她等了一会儿,看那女子似乎仍在犹豫,又说:“就算你不说,我大概也猜得出是贪图那姓齐的小子的皮囊,何必遮遮掩掩的?我手下各色的人可多着呢,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都不是问题,你不方便做的,我都做得。你要是不放心,大不了我也压你个把柄就是了。”
那女子权衡了片刻,才说:“那夜,那小子本来已落到了我的手里,半路却杀出一个神秘的女人,将他救了去。后来我问你们的伙计,却说没有见什么神秘的女人,还那小子是自己好好地回了舱房,遭了打之后,本来是要随便扔下船,偏又被那个姓棠的带走,直回了国都,才生出这么多事端。”
游佩琼早也知道齐凤鸣是被回春堂的伙计打了,才攀上了棠繁清,却不知道前面的事,略一思索,不由得笑了,说:“能从你手里夺走一个人,想来那神秘女人是有些本事。”
那女子哼了一声,说:“我身边有两个随从,也是有些拳脚的,但那女人一出手就摘掉了我的……我的首饰,身法极快,若是想要伤我的性命,想来也是一眨眼的事儿。”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游佩琼听到”身法极快“,眼睛一亮,嘴上又问:“你是觉得,那女人有可能就是棠讼师?”
那女子说:“说不准,倘若那神秘女子跟棠讼师不是同一个人,那这小子的运气也太好了些,竟是被两个人连续救了去。只是我查了船上
的所有女子,似乎都没有这般身手。男子也都查过,个个有名有姓,不像是有女人冒充的。”
游佩琼听得懂她的意思,那神秘女子如果不是棠繁清,似乎也不能是别人。她想了想,又问:“那就算是另有个神秘女子,知道了你做的事儿,又能如何,还能影响你什么?她难道还知道了你的身份?”
那女子怒道:“不然我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找她?月黑夜深的,我都看不清她的长相,她却叫出了我的姓氏,出身背景也说得详尽,好像跟我认识一般!”
游佩琼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将来就算闹起来,空口指认你这大小姐□□男子,没有证据,还不是要判个污蔑诽谤?要说随他们说去。就连先帝都逃不过被人随意猜测,你又怕什么?难道你爹还能因为些市井的传言,就打死你不成?”
那女子冷冷地说:“你是聋了么?我刚才不是说了,她抢走了我的首饰。”
“什么首饰,我再做一副一模一样的给你就是了。”
那女子冷笑道:“游当家的平日聪明,这时候怎么蠢起来了?我这样着急,当然是要紧的东西。她抢走的是先帝御赐的七宝耳挂,正是罗刹国进献的宝物,全天下只有三对儿。上面镶嵌了七种宝石,红蓝翡翠倒是易得,但月亮石只有罗刹国王室独有,十分难得。就算游当家的神通广大,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凡进了宫再出来的东西,都是加了大内的印鉴,难道也有办法伪造?”
游佩琼沉吟了片刻,说:“那你今天已经听到棠讼师的声音了,可像是那个神秘女人么?”
女子拿不定主意,说:“在厅堂中听,与在深夜水上听来,总还是有些差别。但看身形,倒是有五六分相像。”
“你平日深居简出,又不常见人,那女人却一眼就认出了你,说不准就是平日里便见过。但棠讼师跟你素未谋面,未必是她。”
那女子有些烦躁,说:“你当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下了船我就把身边见过的人都查了一遍,要不就是身形不同,要么就是不会武功。”
她恨恨地接着说:“当夜明明没有月色,夜深之后灯也熄了,那女人隔着甲板,居然也能看清我的脸,还认出了我,简直是匪夷所思。说不准是不是姓方的贱人安排来监视我,特意拿我的把柄的。但若是那贱人,怎么如此沉得住气,拖到现在还不揭发出来?对了,她一定是想折磨我,叫我这样担惊受怕……”
游佩琼由着那女人继续自言自语,充耳不闻,只望着外面的红梅白雪出神。
另一边棠繁清和顾小慧已经回到了自家的宅子,如今家里只有她们两个女人,便理所当然地锁了大门,到小慧卧房对面的花厅里里坐下。小慧主动张罗着烧水煮茶,但神魂游荡,显然心绪不定。
棠繁清看她那个样子,忍不住笑,说:“怎么?难道你从前没想过,绝不能暴露自己是‘暗枭’的身份的原因么?”
顾小慧手停了一停,说:“黑莲大人并没有说这么多。”
棠繁清嘲弄地笑了笑,说:“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心甘情愿地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当然要有些崇高的理由,但实际上就是要保护先帝的形象。要是让民众知道,先帝竟然建立了这样的秘密间谍组织,秘密清剿不遵守新令的□□之人,那她建立的那些律法、规则,谁还会乖乖遵守?”
顾小慧放下了茶壶,无言坐下。她从前想要加入“暗枭”,一是要找个存身之地,二是认为“暗枭”做的事是为民为国,可使天下百姓得到保护。今天见了穆如英的态度,才突然明白,“暗枭”为何见不得光。在某些人眼中,不但是无稽之谈,甚至是抹黑先帝的阴谋之论。而先帝建立这“暗枭“组织,怕是本来就是要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但是作为制定了许多冠冕堂皇律法的皇帝,却又在背后搞这些暗地刺杀、擅行死刑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要大失颜面?
她突然想到一事,犹豫着开口,说:“那……你……罗刹女妖的出现,难道确实是先帝的安排么?”
棠繁清冷笑了一声,说:“有区别么?”
顾小慧听她这样说,不由得有些发抖,想到背后的理由,说不出话来。
棠繁清看她脸色,知道她内心有所动摇,无奈地咳嗽了一声,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该想的想,不该想的不要想。’暗枭’本就是一把刀,至于刺向谁人,是否正义,都是持刀人的事儿,你想这些又能如何?”
顾小慧本来心里甚乱,听她这话,忽然如一盆冷水泼下来,恢复了清醒,心想:“这本就是我自己选的路。黑莲大人同意我进入‘暗枭’的时候,叫我宣誓效忠女帝,不问因果,我也早该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便不再纠缠,说,“游佩琼办这场赏梅会,总不会只是试探我跟穆如英的关系?就算我跟穆如英从前认识,又能如何?顶多说明我不是你的亲外甥女儿,但是这又对她有什么好处?”
棠繁清也想不出游佩琼几次三番试探两人姨甥关系的理由,说:“这女人据说行事本就是天马行空,纯粹是出于好奇之心也说不定。”
顾小慧冷笑道:“那她办这赏梅会,难道就是为了让人在屏风后面偷听么?”
棠繁清说:“从前不许女子出门的时候,倒是有类似的事。女子们在前面聚会,男子在暗处偷听偷看,观察容姿谈吐,好选择心仪的姑娘下聘。”
顾小慧嘲讽地笑了一声,说:“为什么只有男子在暗处挑选的份儿?既然要选,怎么不大大方方地双方见面,倒让我们女子们也看看对方的尊容,看他选中的姑娘,能不能瞧得上他呢?我们女子是什么货物么,要被他们挑来选去?”
棠繁清心里自然也是不喜,只是不好在活动上当面揭穿,说:”你们这些年轻姑娘是新令颁布之后出生的,游佩琼年纪与我相仿,别看她如今招了上门女婿,独掌商号大权,及笄的时候多半也是这样被挑来选去。”
顾小慧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想了想,说:“你听那屏风后面的人,像是年轻男子么?”
棠繁清轻轻摇了摇头,说:“听呼吸的位置,那人比我矮些,似乎特意提前沐浴,去除了身上的脂粉香露气息,但总该是个女子。”
顾小慧也是这样判断,是以越想越想不通,说:“她安排了个女人偷听我们说话,是要做什么?还刻意要拉你我的手,似乎真的是对我们的身份有所怀疑。不然平白无故的,提起’暗枭’这传说是做什么。”
棠繁清看她摊开了右手,那手背雪白柔嫩,指如春葱,但手掌内指根处均有硬茧,显然是习过武的,与她养尊处优的深闺小姐身份不符,被人摸到,定然会生疑,心想:”那女人确实古怪,不得不防。”嘴上宽慰她说:“女人家表示亲热都喜欢拉拉扯扯的,你也不要过于忧心。”
顾小慧应了一声,不再多说,棠繁清看得出她心中不快,也不好多问她任务的进度,就又问了问齐凤鸣和陆思存进宫安顿如何,是否有口信送出来,闲说两句,就各自回房间休息。
小慧她同意去参加宴会,一是想要接近杜氏的夫人,二是私心里想要见见少时的伙伴穆如英,不料如今立场已成水火,不由得十分难过,又被游佩琼试探了一番,甚为窝火,躺下之后仍然睡不着,正辗转间,忽听见屋顶上“咯”地一声轻响,似是有人落脚,顿时便醒了,身子一晃,已经到了门边上,凝神听了听,似乎没有落在自己院里,便小心地从门缝望出去,只见一个黑影飘过了花厅,奔着棠繁清的院子去了。
小慧看那黑影不是冲着自己,先松了口气,心想:“看起来不是采花贼,难道是小偷?国都里怎么还有这样的飞贼了?偷到罗刹女妖的头上,也是他自己倒霉。”本欲放过了不管,突然心想:“糟了!这小贼要是看到她的头发,岂有命在?”偷盗财物虽然也是罪过,但总不致死。万一家里闹出人命来,又要如何遮掩?小慧这样一想,头上顿时冒出汗来,连忙披了件衣服,翻上了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