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慧迟疑了很久,最后说:“若是不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棠繁清点头,并不瞒她,说:“来送请帖的,便是那夜在暗处偷听我们对话的人,特意说邀请了穆如英,估计是想试探你跟穆如英的关系,若是这时候拒绝了不去,倒像是真的心里有鬼似的。”
顾小慧无奈,将那请帖放下了,长叹了一口气,说:“宴无好宴,怕都是鸿门宴。”
棠繁清也想不出,只说:“你只说对你的任务有没有用处,其他的自然有我,不必担心。”
顾小慧抬起眼来,冷笑说:“如今对我可真是不如往日了。”
棠繁清居然有些狼狈,眼睛也不知道看哪里合适,含混地说:“明天回个口信就好。”说完便转身出来,回去洗漱。
也不怪小慧对自己阴阳怪气,只怪自己之前对她太冷淡了。棠繁清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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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又偷偷溜出宫去了?读书不好好读,骑术也不好好学……”蓉蓉有些恼怒地说。
少女听着不耐烦,说:“平日都见不到人,这会儿来给我端母亲的架子。”
蓉蓉难免有些心虚,伸手想拉那少女的手,被少女甩开了,局促又尴尬地两手搓了搓,有气无力地说:“你知道我现在是摄政王,你舅舅他忙不过来……”
“对对对!权势、国民都比我重要,十天半个月的都想不起来看我一眼,今天来了就是来骂我的!我天天闷在这里你们都不闻不问,我自己找点事儿高兴,你倒又要来指手画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干嘛要生我,养条狗不是更好?”
蓉蓉看少女眼眶里面带了泪水,心就软了,伸手去搂少女的肩膀,说:“文蘅……”
少女闪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跑了出去,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本要发火,见来人是个身材瘦高的年轻女子,穿了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布包头,只露出一张素净纤瘦的脸,眉骨落下的阴影里面藏了一双眼角上扬的眼睛,眼珠子的颜色很浅,月色下看仿佛眼中流光溢彩,愈发显得捉摸不定,凌厉有威,顿时收了脾气,低声叫了一声:“棠姨,我……我回去读书。”便一溜烟地往后面跑了。
红棠慢慢走进来,看看蓉蓉的脸色,搭讪着说:“刚退朝?”
蓉蓉本呆坐着垂泪,听见声音连忙擦了擦脸,强笑道:“可不是,衣服都来不及换。你回来得正好,先帮我把冠冕摘了,戴了一天,脖子都要断了。”一边转过身去,肩膀又压抑不住地抽动了两下。
红棠走过去帮她摘下头上那沉重的金冠,解开束发的钗环,看那一头黑色的顺直长发,仍然忍不住羡慕,伸手拨了拨,一边劝说道:“文蘅个子都比你高了,是个大姑娘,自然有她的主意,你想我十二岁刚被你救下来的时候,哪里是个能听人话的?该放手就略放一放,管太严了她更听不进。”
蓉蓉苦笑了一声,说:“我哪有脸管她?做父母的,看见孩子,只觉得亏欠,愧疚都来不及。只怪我自己,平时对她关照得少。”一边又抹了抹脸。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那金光闪闪的龙袍,叹气说,“但是我除了是文蘅的母亲,还是天下的皇帝。”
红棠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查到了。”
蓉蓉霍然回身,刚才脸上的温柔和悲伤一扫而光,从悲伤的母亲立刻又换回了威严的女帝,说:“讲。”
“那帮派是原来国都里’银钩赌坊’的那班人,背后老大叫关冲,新令颁布之后就关了赌坊,申报查账的时候说是都处理干净了,但实际还捏着许多赌民的抵押和欠条,平日里仍旧去骚扰那些欠了他们钱的赌民。欠债的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就算报官,之前的抵押欠条还是有效的,官府又不能把这些债务都一笔勾销,只能训诫两句。要怪也只能怪那些赌民们之前染上了赌瘾,倾家荡产。”
蓉蓉听着,敏锐地问:“那些抵押里,是不是还有些卖身契?”
“那可不少。有传言说,关冲手里原来收了好些姑娘,新令颁布之后不愿意放,又没有人敢收,就全都压在了手里。”
“那么多人,要吃要喝,都是花钱。新令颁布的时候不放,现在也放不掉了。”蓉蓉若有所思地说。
红棠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若是一直卖不掉,便是亏钱,又不能放,最后只能……”
她不忍心说后面的话,外面飘进来一个人,代替她说了下去,“最后就只能全杀了灭口。”
红棠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黑莲,继续说道:“他们占据了南城的一座破宅,外面看似乎只是破落户。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些姑娘大概是被关在私建的地牢里面。即使报官,没有实际证据,官府不能轻易去民宅里搜查,就算是编个理由搜查,那帮派耳目众多,怕是捕快刚出了衙门口,就得了消息,提前把那些女孩子杀害了。”
黑莲吊儿郎当地走到她身边,把手臂搭在她肩上,说:“所以呀,报官是不成了,只能走些暗路子。要我说,就趁着夜黑,摸进去全杀了,放了那些姑娘,不就完了?”
蓉蓉脸色凝重,缓缓摇头,说:“不行。”
黑莲有些吃惊,笑道:“怎么?当了皇帝,心都软了?连这些贼人的命都要饶了?”
蓉蓉冷笑了一声,说:“那些人死不足惜,但是你就算是把这些人都杀了,最后传出去也只是江湖私斗,不能立威,跟他们一样的法外之徒依旧没有敬畏之心,依旧要作奸犯科。灭了这个银钩赌坊,还有金钩赌坊、铜钩赌坊,难道要一个一个都杀过去?我要的是想要做恶的人惧怕敬畏,不敢犯罪,不做恶的人才有安全感,国家方可和平稳固。”
黑莲觉得有理,点头赞成,转念又说:“但是刚才红棠也说了,如果纯粹是靠律法捕快,又要束手束脚,恐怕是不行。动手晚了,又怕那些姑娘们性命不保。”
蓉蓉沉思着,俏丽的脸上笼上一层杀伐煞气,道:“律法是人定的,他们既然不怕人,那就搞点怪力乱神的事儿出来。”目光落到了红棠的身上,慢慢地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摘掉了她头上的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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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掌柜果然妙算,又下雪了,真没有比这更好的赏梅的天气。”还没有进屋,棠繁清就听见有人高声说笑,转进门去,看屋里已经坐了几个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的妇人,穆如英在窗边上倚着,依旧是穿了身团领箭袖的男装,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个紫铜狮子镇纸,见棠繁清和顾小慧进来,霍然坐直了身子。
小慧不敢看她,低头随在棠繁清身后,依旧是一副羞怯怯的大家闺秀的样子。
游佩琼今天穿了身端庄雅致的长襟衫,一头卷曲的长发也盘成干净的发髻,淡施脂粉,显然是拿出了大商号掌柜的气派,看见棠繁清进门,早就起身相迎,笑着说:“棠讼师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伸手轻轻挽了她的手臂,以示亲密,跟在座的妇人们介绍道,“想来大家都认识棠繁清讼师,我们嘉崆’三杰’之一。”又向棠繁清一一介绍,无非是哪家商号掌柜的太太,或者富商的千金。
众位贵妇当然听说过棠繁清,但见眼前这人穿了件半旧不新的灰色粗布长衫,剪裁也不合身,多半是成品货,并不是请裁缝量身定做,在小铺子里最多卖十几个大钱罢了,披在外面的灰鼠披风看起来也是过时的款式,看成色就算是在最流行的时候,在最好的皮草铺子里也卖不出半吊钱的价格。再看这人年纪约莫三十五六,身材高挑瘦削,不戴钗环,也不施脂粉,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之色,若是不细看大约也分辨不出是个女人,实在不像是个会在回春堂里花银子的。再转过脸去看顾小慧,见她虽然一身的缟素,衣裳裙袄都是上好的锦缎丝绸,单是披在外面的那条白狐裘少说也值十几两银子,手腕上那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更是价值不菲。众位贵妇相互换了个眼神,心中均想:“这位棠讼师自己不太讲究,对她这外甥女儿倒是舍得。”
游佩琼这边厢介绍到一位妇人,笑着说:“这位是杜氏土木班子的杜夫人,在外面我还得叫她一声婆婆,但年纪上又大不了我几岁,平时都叫姐姐的。”
杜夫人连忙堆下笑来,近乎谄媚地说:“今天咱们都是来玩的,就别论那些,倒疏远了。”
棠繁清听说这位就是杜老爷趁着解散青楼妓院时候赎身回来的名妓,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里算了算年纪,心想:“她若是刚解散青楼的时候嫁到杜老爷家,那杜守义不过二十多岁,果然跟游佩琼年纪差得颇多。”看那杜夫人虽然上了些年纪,但风韵犹存,可见年轻时候的姿容绝代,另有种学不来的风情和娇媚,不由得心想:“果然是年轻时候美貌过的,都不愿轻易接受红颜迟暮的事实。”表面上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游佩琼安排了座次,请棠繁清坐了上首,跟几位夫人同坐,小慧则在下首坐了,跟几位年轻小姐挨着。几位穿青衣的少女送上茶点来,众人谈谈说说,看外面的雪渐渐停了,窗外的红梅映在白雪晴空之下,果然分外精神。
一位夫人喝了口茶,笑吟吟地说:“游当家,也别卖关子了,人都来齐了。这回又有什么新鲜的好玩意儿,赶紧拿出来吧。”
棠繁清听她说“人到齐了”,眼角瞥了一眼房间的角落的屏风,心想:“果然是宴无好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