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诉?那……那就是和解了?”常玲珑惊讶地问。
棠繁清有些疲倦地点了点头,说:“不错。等会你把和解书誊了,和解金额是六十两,委托费被告承担,一并写上,我晚上带回去给凤鸣画押,明天被告就会送银子过来。”
和解文书一般要誊写四份,原告、被告与受理衙门各收一份,讼局里额外存一份备用。每天誊写这些文书,也是不小的工作。常玲珑嘴上答应着,眼神却飘忽忽的,又问:“那这案子,明天兑了银子,是不是就算结了?”
棠繁清皱眉说:“兑了银子交了和解书,可不是就算结了?你做了多久学徒,怎么还问这样的问题?这样怠惰,难道不想转做讼师了么?”
常玲珑被训了两句,才算是醒过神来,忙说:“不是,我是想问,这案子若是结了,那齐公子之后……之后还来不来讼局里帮忙。”
旁边丁贵颇有些多事,插口说:“今天他不是来跟老板道了辞么,你都没听见?”
常玲珑本还在伤心赌气,上午见齐凤鸣来,明明看见他对自己招呼,却故意避开,此时听说案子结了,齐凤鸣请辞,竟是以后再没有理由相见的意思,不由得眼圈一红,怕别人看出来,连忙低了头,转身找了个角落的书案研墨展纸。
棠繁清看着这两人心里都有彼此,却又不得不错过,心里叹惋,脸上不好流露出来,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椅子里面想:“我自作主张为凤鸣要了这么一笔钱,可要如何给他,让他放心收下?他家里的外债,也不知跟江南征地是否有关,每次追问,那孩子都防备得很。”
白芍曾经派了“暗枭“去“踟蹰之地”暗访,与当地的农户问询田地补偿的事儿,没有问出任何问题,几乎所有人都对补偿非常满意,交口称赞。如果不是白芍这多疑的,也不至于查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但是若不是他要查这莫须有的案子,她也不会知道小慧竟然做了“暗枭”,自然也遇不到齐凤鸣。棠繁清想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己都不知道是叹造化弄人,还是叹聚散无常。
她在这边叹气,国都另一边的某个院落里,游佩琼正在窗前煮茶,欣赏着窗外的白雪修竹,悠悠地说:“你家老爷子真是雅致,家里种的都是些松竹梅兰这些君子。”
沉沉的锦缎帘幕后面有人冷笑了一声,却不答言,只问:“所以那案子真的就这样结了?”
游佩琼说:“妾身的弟弟亲自去办的,还能有什么问题?刚派人传来的口信,你也是亲耳听见,怎么还不放心?”她伸手抚摸自己肩膀上弯曲的黑色长发,显然是十分满意。
帘幕后面的人盘算了半天,才开口说:“只要了六十两银子,实在是有点令人放心不下。”
游佩琼失笑,说:“你不肯跟我说实话,但妾身私下也打听过,那个小子之前是码头上的杂役,平日里做力气活一个月不过二两银子,不吃不喝攒五年才有六十两,对他来说算是巨款,你到底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帘幕后面那人沉默不语。
游佩琼回头,道:“你是不是担心那个棠繁清?她虽然有个’三杰’的虚名,但实际上无权无势,除了打打官司,没有什么别的本事。打官司最讲究的就是证据律法,你又怕什么?”
帘幕后面的人依旧不言。游佩琼直觉这沉默意味深长,笑着问道:“难道,你还真有什么证据在她手里?”
帘幕后的人恨恨地哼了一声,低声说:“这可也说不准。”
游佩琼没听清,说:“什么?”
帘幕后的人道:“没有什么。那个棠繁清,长什么样子?”
游佩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漫不经心地说:“长什么样子?个子倒是挺高的,精瘦,估计是讼师工作辛苦,总是一脸的倦容,好像累得要死,随时都能晕倒似的,常年戴着顶软帽,也不知道是有什么隐疾。模样嘛,也没什么特别,算不上美貌,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鼻梁儿高些,还有眼睛……”她突然有些出神,停住了不说,过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竟然不认识她?她可是’三杰’之一,平日据说经常开设课堂,与人讲解律法,你难道没有去听过?”
帘幕后面的人不理她,不知又在想什么,说:“你想个办法,让我在暗处听一下她的声音,只是绝不能让她知道与我有关。”
游佩琼回头看了看那锦缎的帘幕,无声地轻蔑地笑了笑,转头又看那窗外的红梅,拉长了声音说:“好——”
再转过天来,两张烫金的请帖就送到了棠繁清的书案上。棠繁清拈起来一看,不由得皱了皱眉,说:“回春堂?”
送请帖的仆人青布包头,毕恭毕敬地说:“正是。游当家的嘱咐,一定要亲手送到棠讼师手上。”
棠繁清并不展开来看,只盯住了那个仆人,问:“是要做什么?”
那仆人依旧低着头,说:“棠讼师有所不知,回春堂每每有了新的玩意儿、新技术,都要办上一场这样的活动,邀请国都里的太太小姐们去试试,一是给贵客们提前品鉴,二是邀请好朋友们聚聚,若是各位太太小姐们觉得不错,也好帮忙口口相传。可巧,城外别院里的红梅约莫要开了,所以邀请各位去共赏梅花。”
棠繁清这时才打开了请帖,瞟了一眼时间地点,心里算了算日子,正是送走了两个男孩子的时候,便又问:“除了我们姨甥,还请了哪家的夫人,谁家的小姐?”
那仆人说:“小人不能尽知,不过今天上午,小人还向兵部主簿穆如英小姐、杜氏土木的夫人两位送了请帖。”
棠繁清抬起眼来又看看那仆人,说:“既然游当家的这样盛情邀请,我回去跟外甥女儿商量一下,稍后回函。”
那仆人低着头答应了,倒退着便要出门,还是从前大户人家奴仆的做派。
“这位先生请留步。”棠繁清突然说。
那仆人立刻停下来,依旧恭恭敬敬地说:“不敢,棠讼师还有什么吩咐?”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仆人不抬头,却觉得周围空气有些发冷,嘴唇发干,舔了舔嘴唇,说:“小人贱名不足挂齿。”
棠繁清笑了笑,说:“如今天下除了皇室,称得上人人平等,还有什么名字不能说的。”
她声音有些疲倦,但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那仆人不敢不答,说:“小人叫游忠。”
棠繁清点头,说:“跟你家小姐的姓?原来曾是游家的家奴,我猜得对么?”
那仆人答道:“棠讼师说得正是。小人原是游家里奴隶的儿子,后来取消了奴籍,却无一技之长,蒙游家小姐不弃,留在家里做个跑腿的。”
棠繁清笑道:“听说游家小姐对家里人都很和善大方,想来对你们都不薄。”
那仆人恭谨地回答说:“游家的工钱,确实比别人家给得多些。”
他站了一会儿,听棠繁清不说话,便说:“棠讼师可还有其他吩咐?”
棠繁清说:“不敢。游忠先生请回。”
游忠依旧退出门来,随手关上了门,环绕在身上的寒气似乎才消散了些,急匆匆地返回游宅,从角落侧门直奔内院,在一间精致的绣房门口敲了敲门,听着里面懒洋洋地说进来,便推门入内,草率地行了一礼,并不抬头看,就说:“请帖送过去了,棠讼师说要回去跟顾小姐商量。”
绣榻上的女人云鬓半偏,香腮带汗,靠在一个精壮男人的身上,衣衫不整,露了大半个肩膀在外面,却也不在意,只问:“她可有问什么?”
“她问还有谁去,小人说今天还送了穆如英和杜氏土木夫人两家的请帖。”
女人格格笑了,说:“不错,聪明,做得好。行了,你出去吧。”伸手又搭到旁边的男人的腿上,脸上生出媚态来。
游忠犹豫了一下,说:“棠讼师还特意问了小人,叫什么名字,之前是不是游家的家奴,问小姐对我们是否和善大方。”
女人一愣,手又收了回来,说:“她问这些做什么?”
游忠迟疑着说:“小人也不知道,但是……小人有种感觉,她似乎认出了小人。而且……”
而且那女人身上有种令人恐惧的杀气,被她盯着,好像猎物被猛兽盯着,不由自主地就觉得发冷。游忠心里这样想,咽了口口水,还是没敢说。
“认出你?”游佩琼想不通,旁边的男人还拉着她的手往身上摸,被她厌烦地推开了。“难道是那天你被她看见了?”
游忠想不出其他可能,但是嘴上还是说:“那晚走廊上没有其他灯火,又是下雪,黑得很,小人躲得小心,一般人绝看不到小人,就算是看见有个人影,也不见得能看得清面目。”
游佩琼仰头思索,渐渐眼睛发亮,笑着说:“一般人当然是看不到,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