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不难猜。小慧已经拿住了杜氏土木的二公子,但是显然是挖不出什么更多的信息,想要进一步调查,自然是要接近那位与杜永昌同乡的工部尚书蒋建勋。蒋尚书年近半百,从前任女帝的时候就为国效忠,每天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考虑到身份官职,平时交往的人也极少,从不结交什么商贾文人,生怕落下话柄。再说小慧不过一个年轻女子,要接近六部要员,谈何容易?
但要接近工部尚书的儿子,可就容易多了。
蒋立也是个有名的妙人。六部的那几位尚书侍郎的儿女,大多学着父母辈的样子,考了功名,谋个官职,偏这位蒋公子,明明凭才学顺利通过乡试院试,却淡泊名利,无心做官,借着自己体弱多病的由头谢了封赏,在上善书院谋了个教书先生的职位,又从尚书府里搬了出来,自立门户,平时教书写作,并不跟其他官家子弟来往,竟是完全不借他老子的光了。蒋尚书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去,逢年过节地骂一顿,左右不过是嫌他不上进做官,又不成家。
蒋立望见余恩恕,赶紧过来拱手抱拳,笑道:“放课后就下起雪,马车难行,所以到得迟了,请余当家的莫怪。”
余恩恕笑着还礼,说:“蒋先生要教书育人,别人自然比不得。”
棠繁清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说:“余当家的,这位公子,不帮我引见引见么?”
余恩恕微微一惊,没想到棠繁清居然主动要认识生人,连忙说:“是在下疏忽。蒋公子,这位是……”
蒋立显然也没有想到,赶紧鞠躬行礼,说:“棠讼师谁人不知?鄙人蒋立,是上善书院的一名教书先生,每逢初一十五棠讼师开设的律法讲堂,鄙人总是要带学生们去听的。只是从来不敢上前请教,无缘结识。”
棠繁清起身还礼,说:“蒋公子太自谦了,《专学》一出,嘉崆纸贵,天下谁不仰慕蒋公子的才学?”
《专学》是蒋立前两年写的有关教育一本书,倾注多年教学的心得,被各界的教书先生奉为圭臬,因此他自己也颇为自傲。此时听棠繁清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书,蒋立顿觉面上有光,又鞠了一躬,说:“拙作能得棠讼师夸奖,可真是天大的荣幸。”
棠繁清笑道:“我这一把岁数,哪里还读什么书?是我家外甥女儿,从海外刚到嘉崆时候买了许多书来看,看来看去,只说先生那一本最好,又讲为人处事,又讲礼教伦常,劝人向学,为人师表,都是典范,是不是,小慧?”看小慧坐着不动,只顾着脸红,转身又跟蒋立道歉,说,“我家外甥女儿从小不在嘉崆,没有经历过男女同校,如今跟男子说话还是容易害羞,蒋公子莫怪。”
蒋立进门时候就瞄到了小慧,此时看她螓首低垂,桃腮流霞,哪里有不动心的,他这种世家子弟,欣赏不了市井里泼辣干练的女子,仍旧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情有独钟,当下笑着说:“久闻棠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今日有缘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小慧这才盈盈起身,细声细气地说:“小女子顾小慧,见过蒋先生。”
棠繁清说:“蒋先生可不要只夸她。如今只是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在海外时候读书读得少,现在这般年纪又不好再去学堂书院,出门见人这样不大方,我可替她担心呢。”
蒋立心领神会,说:“巧了,鄙人所在的书院也有专门给女子开的课程,更有女先生,正适合顾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回头小姐只管来上善书院旁听,若觉得合意,鄙人再为小姐安排入学,棠讼师意下如何?”
棠繁清笑着说:“我可做不了这种主,都只看她自己的主意。”低头问小慧道,“你觉得呢?”
小慧低声说:“蒋先生的书院,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全凭小姨做主。”一副娇羞无措的样子,知道的是要去读书旁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三人说的竟是她的终身大事,蒋立见她那样子,更是神魂颠倒。
棠繁清察言观色,知道达到了目的,便说:“就这么定了,明日就去书院拜访。”
陆思存在旁边看着,直看得一头雾水,等余恩恕引着蒋立去落座,才拽小慧的袖子说:“姐姐你今天怎么了?脸红什么?刚说是去读书,还是要许配给他了?你平时可不这样,装什么呢,难不成到这里来选夫婿了?”
棠繁清暗里拍了他一巴掌,说:“你懂什么?”
陆思存不服气,却也不敢顶撞棠繁清,想了一想,又想通了,说:“高低这姓蒋的模样还像个人,又是个教书先生,总比那个杜怀礼好些。”
小慧白了他一眼,小声说:“就你长眼睛!茶壶都空了,你怎么看不见?”
陆思存笑道:“我也只长了两只眼睛,要看戏,当然就看不见茶壶。”嘴上这么说,还是拿起茶壶起了身。小慧看他离开,才低着头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蒋立?”
棠繁清不愿透露自己跟白芍的交易,懒懒地说:“不然呢?这满堂宾客还有谁值得派个‘暗枭’?”
小慧想了想也有道理,只说:“就算你不帮我,我也有办法。”
棠繁清笑道:“我知道。没指望你领这种情。”
这时门口又有人通报,高声道:“穆如英姑娘、穆如玉公子到!”
陆思存正提着茶壶回来,抬头看进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姑娘,约莫二十七八,身材高挑,肩宽腿长,剑眉星目,顾盼间竟有将帅之姿,身上穿了件团领箭袖的男装长衫,头发也是男子束发样式,扎了块方巾,猛一看,极易错看成个年轻公子。跟在这男装姑娘身后的是个十六七岁少年,也是同样打扮。两人五官颇有些相似,身高相仿,显然是一对姐弟。
自嘉崆国提倡了男女平等,服装款式也随之变化,像小慧所穿的竖襟长衫是最传统的女子款式,宽袍大袖,美则美矣,却不甚方便,逐渐成为礼仪场合的专用服装。许多裁缝店为工作的女子推出了紧腰窄袖的束裙和短袄,慢慢又衍生出了不强调着装性别的长袍罩衣,棠繁清惯常穿的长袍便是此类。但大多女子仍然会选择女款的衣服,搭配钗环,束紧腰身,像棠繁清一般穿长袍的女人本就不多,直接穿圆领男袍的就更少了。陆思存看着有趣,坐下说:“大姑娘穿男装的,还是头一次见。这对姐弟是做什么的?”
小慧精神都在蒋立身上,并不理他。棠繁清便回答说:“他们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公子。姐姐叫穆如英,从小就舞刀弄枪,当男孩子一样养的。如今是兵部四主事之一,也是兵部第一位女子主事。虽是文职,实是武将。去年演武场练兵,大展武略,竟没有几个男人胜得了她。”
陆思存啧啧称奇,说:“这么厉害?”
小慧听到这里,才抬眼看了一眼那位穆如英,偏巧那位穆如英目光也转了过来,看见了小慧,微微“咦”了一声。
小慧慌忙低头,望向棠繁清。棠繁清隐隐觉得不妙,低声问:“怎么了?”
小慧摇了摇头,脸色却已经变了,低声问:“她没有过来吧?”
棠繁清不动声色地抬眼看看,说:“没有,她弟弟好像是蒋立的学生,过去行礼去了。”
小慧暗暗松了口气,坐得就不甚安稳起来。棠繁清看在眼里,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低声说:“要是惦记凤鸣的病,不如早点回去?”
小慧连忙说:“正是,我们贺礼也送到了,想来余当家的不会介意。”
棠繁清闻言,便要叫陆思存去准备马车,还没说话,又有人高声通报道:“游佩琼夫妇到!”
满堂的宾客顿时纷纷起身,桌椅声响不绝。这时想要离开,反而引人注意,棠繁清与小慧交换了个眼神,只好随着先站起身来。只听门口有人笑道:“哎哟,舍弟乔迁,得了这么多好朋友帮衬,可真是游家的福气!”随着声音,飘进来一个花团锦簇的丽人,穿金戴银自不必说,一头黑色的长发并不梳起,全部随意地披在肩上,那头发竟卷曲如海浪,正如夜叉族的头发一般。
陆思存看了大吃一惊,悄声说:“游家是有夜叉血统的?怎么没听说过。”
小慧也是一呆,细看那女人的皮肤五官,却是嘉崆人的样子,并不像夜叉族那样皮肤黝黑,高鼻深目,但听得宾客们都议论纷纷,显然都是一样的疑惑。
余恩恕当先迎了出去,笑着说:“你这又是搞的什么花样,跑去东瀛洲就为了这个?每天尽是瞎搞,回头义父又要生气了。”一边伸手拎起她一缕头发晃了晃。
游佩琼咯咯笑着,显然是得意非常,拉着弟弟转了个圈,说:“这可是东瀛洲的最新技术!能让直发变卷,也能让卷发变直。我早就觉得夜叉族的头发好看了,瞧瞧,怎么样?”一边旁若无人地展示,一边说,“你相信我,这是未来的大趋势,不久嘉崆也慧流行这样的卷发。”
陆思存瞪大了眼睛,忍不住笑,对小慧说:“东瀛洲还有这样的技术?”
小慧又不是真的去过东瀛洲,哪里知道,只好敷衍地应了几声。
游佩琼这时候似乎才注意到全场的人都站着迎接自己,抬起手向下按了按,笑着说:“各位请坐,请坐!干什么都站着?又不是妾身请客。”转头正看见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面露嫌弃的神色,游佩琼便笑嘻嘻地走过去,说,“洛老爷子,怎么,看我这个头发好看吗?”
洛老爷子“哼”了一声,说:“好看什么好看?搞什么不好,搞得跟那夜叉鬼一样。我们年轻的时候,夜叉族都是任人驱使的奴隶,正是最下等的东西,一个的价钱还不如一头猪、一条狗,谁要弄得跟他们一样?就算要搞头发,也该是那些夜叉族把他们那头发弄得像我们一样才是。我们嘉崆国人才是高贵的血统……”
他只顾说,没注意游佩琼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劈口打断他,说:“您说的那都是老黄历了!前任女帝就取消了人口买卖,哪里还有奴隶?谁又高贵、谁又低贱了?这话让捕快听见了,您老还要挨两板子!我知道您以前就是奴隶贩子,靠着买卖人口赚了不少钱,女帝仁慈,没有没收您的家产,您还得意起来了?说起来,洛老爷最近在做什么生意,在哪里发财?”
洛老爷原是个奴隶贩子,自取消了奴隶买卖就没了营生,靠着原本一些积蓄在城里勉强做些杂货生意。只是他年纪大了,在商会里熬到了“德高望重”的辈分,所以商会里的人往往给他几分面子罢了,叫他一声“老爷”。发家的原因和如今的窘况,正是他两大痛处,此刻被游佩琼当众揭短,直气得发抖,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余恩恕无奈调和两句,赶紧拉着姐姐走了。
陆思存看得津津有味,说:“这位大姐可真是个人物。”
小慧没有心思评判,看着游佩琼被拉去另一张桌子落座,众宾客的注意力都跟着她走了,回头便拽棠繁清的袖子,说:“小姨,我们走罢。”
棠繁清不知怎地,竟迟疑了一下,还没说话,余恩恕已站起身来,说了几句客套话,感谢众人捧场云云,宣布开宴。一时间菜肴流水一样地送上来,席间觥筹交错,喧哗热闹。小慧心知此时不好起身离开,只能作罢,小心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免被穆如英看见正脸。
好容易熬到酒过三巡,宾客们酒酣饭饱,小慧瞧了个空子,小声说:“小姨,天也晚了。”
棠繁清此时竟有几分犹豫,但还是缓缓放下了筷子,转身对陆思存说:“凤鸣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你先去备马,我跟主人告辞了就来。”
陆思存显然是巴不得早点回家,立刻放下了碗筷,便要起身。
“哎哟!棠讼师,这是要走么?”游佩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地拦在了陆思存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