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闹了!快睡罢!我的小祖宗!明天可还要上学堂呢!”家里的老妈子哭笑不得地说,一边强行把少女拉到梳妆台前面,按住了,给她拆头上的钗环,松开一头光可鉴人的好头发。
少女笑嘻嘻地左扭右扭,像条游鱼一样又从老妈子手下钻了出去,说:“就不爱去学堂!烦死人了,又要背书,背不出还要挨骂,才不想去。”
老妈子拿她没办法,歪了身子在凳子上坐了,叹了口气,说:“想我小时候想学读书认字,都没机会,你倒好,半点也不知道珍惜。”一边说,一边又触动了心事,伤心起来,擦了擦眼角。
少女不甚懂,看老妈子哭了,不好意思再闹,但是也不服气,说:“你想去,换你去嘛,谁拦着你了?”
老妈子听她这样说,更加伤心,外面走进来一对中年夫妇,男子微愠道:“吴妈妈要工作糊口,不然早去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少女对中年男子颇有些畏惧,缩到了吴妈身后。吴妈站起身来,说:“小姐说着玩的,老爷不要怪她。”
那中年女子笑着说:“都说了多少次了,在家里叫他百里先生就行了。如今可不是从前那样,还要分什么尊卑。今天我来哄这混世魔王,您赶紧去休息。厨房里还留着您的饭,可记着吃。”
吴妈听那妇人这样说,便答应着出去了。
那男子向吴妈行礼,送出门去,又回头看看少女,脸就板了起来,说:“吴妈是来工作的,你怎么这样难为人家,又要说那样的话刺人的心?”
少女嘟着嘴,不甚服气,小声说:“我又没说什么,再说那不就是个下人,犯得着……”
男子听到她说“下人”二字,顿时勃然变色,怒道:“下人?如今天下众生平等,除了女帝陛下,谁比谁高,谁又比谁低?这都是哪里学的混账话?无法无天的,平日里真是娇纵坏了,今天可得好好教训……”一边就四处寻趁手的东西。
少女知道父亲刚正不阿,吓得哭了出来,扑到那妇人身上,叫道:“妈妈!妈妈快救我!”
那妇人也露出不悦之色,轻轻拨开少女的手,说:“咱们是花钱请吴妈来家里工作,理应好好敬重。你在外面不学些好。你爹要打你,求我也没用。”
少女忙哭着说:“我知道错了,再不敢这样说了。”
那妇人正色道:“不仅不要说,连想都不要这样想!你爹爹是市舶司的人,虽然官职不大,却也是吃皇粮的,万事都要讲究以身作则,如果家里的女儿竟是这样做威风,岂不是有辱门楣?”
少女看自己爹爹已抄起一支鸡毛掸子,赶紧说:“是是是,母亲教训得是!明天我就去跟吴妈道歉。”
那妇人看少女认真悔过,便回头拦下那男子,说:“你看飞鸢诚心认错,大晚上的,就别打孩子了,万一吵醒了老太太可怎么好。这次就饶了她,若是再犯,加倍惩罚,好不好?”
那男子看女儿哭泣,其实内心早就软了,听妻子劝慰,便板着脸说:“今天姑且饶了你!下回再有这样混账的念头,家法伺候!”一边把鸡毛掸子扔了,说,“你给她换衣服睡觉,我先回去。”
那妇人看少女兀自哭泣,也有些心疼,柔声说:“好啦,别哭了,来,今天娘来帮你换衣服。”
少女温顺地换了衣服,又擦了脸,躺在床上,小声说:“爹爹是不是不喜欢飞鸢了?”
妇人哑然失笑,说:“怎么会?你爹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怎么就不喜欢你?对你严厉些,也是盼着你心思纯正,不要走了歪路。”
少女点头,说:“这个我知道,只是爹爹好久没有都没有来看过我、问我功课了。”
妇人柔声道:“这段时间市舶司出了些事,你爹爹是审查官,更是责任重大,今天回得早,不就立刻来看你了?”
少女嘟着嘴说:“那也是立刻就走了,也不说多待一会儿,给我讲讲故事。以前还会陪我睡呢,如今看一眼就走了……”说着又委屈起来,抽了抽鼻子。
妇人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你已经是大姑娘啦!你爹怎么能还陪你睡?罢了,这些事儿,过些日子我再慢慢讲给你。今天我来陪你,好不好?”
少女哭了一场,又依偎在母亲身边,闻到母亲身上温暖的气息,倦意渐浓,但仍然不舍睡去,缠着说:“那给我讲个故事,讲那个罗刹女妖的故事。”
妇人轻轻拍着她,低声说:“我们国家的北边有个罗刹国。那国家里只有男人,没有女子。为了繁衍后代,只能与我们嘉崆国的女子通婚,但是神奇的是,与嘉崆女子生出来的,仍然是罗刹族的男孩。他们皮肤雪白,惧怕日光,目有异瞳,连头发都是浅灰色的,只能在雪国生存。就这样是世世代代地传承了数百年。
“但是就在女王颁布新政不久,在国都里面出现了怪事,那些不遵从法令、偷偷开设赌场青楼的坏人,竟然逐一被人在清晨发现横尸街头,挖出了心脏,死状惨烈。”
妇人故意压低了声音,装作可怕的样子。少女并不能理解死状惨烈的样子,听了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被母亲的样子逗笑了,用被子捂住了鼻子和嘴。
妇人继续说:“有些人在临死之前,撑着一口气说是罗刹女作祟。有些打更的、巡逻的也说曾经看见凶案现场有个女人的身影,看不见脸,只能看清那银灰色的长发,一眨眼就消失了。罗刹族喜欢吃生肉,说不定那罗刹女妖挖了人心,都是吃了!”她把手放在女儿心口上,作势抓了一下,少女知道母亲是故意吓唬自己,抱着母亲的手,咯咯笑了,说:“我又不是坏人,罗刹女妖不会来抓我啦。”
妇人轻轻抚摸少女的头发,目光无限温柔,说:”那是当然,我们百里家行事端正,不做亏心事,就不怕什么妖邪。”
少女渐渐睁不开眼睛,仍然问:“那这世界上,真的有罗刹女妖吗?”
妇人沉吟片刻,只说:“世上神鬼妖邪,无非人心。只要我们遵纪守法,不做坏事,罗刹女妖就算存在,也不会来残害我们。”
少女呢喃道:“可是,如果那罗刹女妖,专门只杀害坏人,难道不是一个好妖怪?为什么人们还都怕她、恨她呢?”
她还没有听见回答,就已经沉入了梦乡。
马车停了一停,顾小慧身子一晃,猛然醒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棠繁清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睛,后背陡地一凉,瞬间又缓过神来,强笑道:“哎哟,我怎么睡着了?小姨也不叫我。”
棠繁清显然是看见了她脸上一瞬间的惊慌,转开了眼睛,道:“反正还没到,你睡一会儿也没什么。”
顾小慧定了定神,掀开帘子,此刻马车已经到了白虎大街,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宅院门口已经停了些马车,杂役仆人出出进进的接待客人,不由得笑了笑,说:“果然是鑫鼎的二当家,看邀请来的客人的排场,可都不一般呢。”
棠繁清淡淡地说:“你要接近的人,看来也不一般。”
顾小慧并不理睬,待马车停稳了,陆思存将门帘掀起,她便当先下了马车,回头殷勤地抬手,笑盈盈地说:“小姨,我们到啦。”
棠繁清心里叹了口气,搭着她的手下了马车,抬眼看了看,见余恩恕早拾级而下,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也展出个笑脸来,说:“余当家的果然眼光不凡,选的宅子这样气派。”
余恩恕笑道:“哪里哪里,家姐帮忙选的。”转头热情地招呼,“小慧小姐,陆公子。”
顾小慧行了万福,陆思存抱着礼盒,也勉强鞠了一躬。
余恩恕看得出陆思存对自己不甚友好,却只是笑笑,一边向棠繁清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道:“小慧小姐的义兄,齐公子怎么没有同来?”
棠繁清心想:“凤鸣既然知道了你们就是回春堂背后的老板,怎么还有心情来赴这宴?这样明知故问,难道是要试探小慧和思存两个人是否知情么?”只笑着回答:“正赶着不巧,凤鸣报名了参加个什么国选的大事,日夜练习,染了风寒,昨晚才退了烧。小慧,你说是不是?”
小慧说:“可不是,思存弟弟衣不解带地陪了好几天,昨天才好些。早上叮嘱我跟余当家的当面致歉,在浦港受了您的照顾,本应该早点来道谢的,怎奈身体不争气。我们兄妹三人也备了份薄礼,余当家的不要嫌弃就是了。”
余恩恕笑着说:“齐公子这样说就见外了。在浦港时候在下与齐公子相谈甚欢,颇为投机,早就是忘年的朋友。等齐公子休养大好了,在下再去拜访相聚,也是一样的。”
几人说话间,从大门进了前院,绕着连廊到了后面的雅厅。正值隆冬时节,雅厅里早备齐了暖炉,虽然外面寒风凛冽,屋里却温暖如春。厅里已经坐了些人,见余恩恕进来,纷纷起身道贺,然后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被顾小慧吸引了过去。
小慧仍在孝中,白狐裘下面穿了身素白的竖领大襟长衫,里面长裙只露出短短的一条流光溢彩的银边,除了鬓边的一朵白菊,一件多余的首饰都无,如此银装素裹,更显得她眉如远山,眼如秋水,清丽出尘,恍若月宫仙子下凡,年纪大些的绅士们还端得住礼节,几个年少的公子早就看得呆了。小慧好像从未来过这样人多的场合,意识到有人盯着自己看,白嫩的脸上泛起红晕,羞答答地躲在棠繁清身侧,跟着到了独立的一张小桌边上。显然余恩恕记得棠繁清不爱与其他人敷衍客套,特意为她们一家三人安排了小桌,不与其他人合席做坐。
余恩恕亲手接过了棠繁清的披风,为她拉开了椅子,招手叫一个青衣姑娘过来倒茶。棠繁清闻得茉莉香气,不由得笑了,抬头看了余恩恕一眼,余恩恕颇有深意地回望,却不说话。那青衣姑娘又送上时令瓜果,显然是指定了专门服务三人的。有人认出棠繁清,不由得感叹余恩恕居然请得到“三杰”,也有人只顾欣赏顾小慧的美貌,想要过来搭讪,又都被陆思存瞪了回去。
这时又有仆人引着客人进来,在门口高声道:“蒋立公子到!”
陆思存被吓了一跳,低声说:“怎么还要喊一声?怪吓人的。”
棠繁清笑道:“本来这样有头有脸的人,都要搞些排场。高声通报,是提醒别人起来迎接招呼,认识的不至于少了礼数,不认识的也省了引见。万一什么高官巨贾的进来,谁都不认识他,没人理睬,岂不是没有面子?”
陆思存想想也是,又问:“那我们进来,却没有人通报?还是我没有听见?”
小慧小声道:“小姨最不爱张扬,余当家的可不会做让小姨不高兴的事儿。你刚才难道没见,其他客人见余当家的进来,才有机会道贺,显然方才众人都不是由他亲自迎接,怕是单单只等着接我们。”
棠繁清回头看见小慧的眼神,想她早看出了端倪,只好勉强笑了笑,回头看走进来一个翩翩公子,显然是跟在座的许多人都相识,抖了抖斗篷上的雪,便挨着桌子问候行礼。
陆思存并不太在意那公子,说:“看来外面下雪了。”算算时令,也到了小雪时候。
棠繁清“嗯”了一声,留神看着小慧,小慧睫毛不易察觉地抬了一抬。
果然。棠繁清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