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恩恕走自然有李成棣去送,只留下棠繁清一个人惊魂未定。想从前征战沙场、奋勇杀敌的时候,都不如今日惊慌失措,也不由得苦笑。
“成亲?成亲是什么意思?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小女孩不解地问道,她不懂,在她认知里,只有“好”和“坏”两个朴素的概念。
“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对着天地发誓,要互敬互爱,长相厮守,是件好事儿。”少女一边往头上戴凤冠,一边耐心地回答。
旁边夜叉族的小男孩撑着下巴,好奇地看着她,说:“你是不是傻呀?怎么连成亲都不懂?”
小女孩感觉受到了侮辱,扭过头不理他。
角落里一个男孩正在用鹿皮擦短剑,抬起一双秀气明亮的眼睛白了那夜叉族的小孩一眼,不耐烦地出声说:“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她从小被人贩子关了很多年,又没有人教,到现在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的,能懂什么?”
少女笑着对小女孩说:“他们男孩子不懂事儿,你别理他们。”
那个夜叉族的男孩吃惊地说:“什么意思?她是女孩子?罗刹族还有女孩子?”
角落里的男孩说:“不是女孩子,那两个人贩子干什么当个宝贝似的?!蠢货!”
小女孩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两个男孩子看她哭了,各自难堪,相互指责是对方不对,干脆打了起来。少女显然是看得惯了,并不阻止,一边对着镜子,描眉画眼,敷粉涂朱,一边柔声劝慰那小女孩,说:“他们男孩子就是这么粗心大意的,说话也不中听,但没有坏心,别理他们。”
小女孩看着镜子里的少女,擦了擦眼泪,由衷地说:“蓉蓉,你真好看。”
少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说:“是吗?”
小女孩歪着头,说:“你不高兴?不是说,成亲是好事儿吗?”
少女凄然一笑,说:“如果是情投意合之人,当然是好事儿。只是我要嫁的人,明天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却要发誓成为夫妻。”
小女孩凑近了些,靠在少女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那,难道也是不能拒绝么?”
少女回过头来望着她,柔声说:“当然不能,我就是和亲的公主,成亲就是我的命运。”她轻轻抱住小女孩的肩膀,手指微微发凉,接着说道,“别的什么,不管是求学也好,谋生也罢,只要努力付出,便是能有回报的,只有这婚事,大多都是靠运气。有些人可能穷尽一生,都难遇到一个知心的人。”
少女轻轻抚摸女孩短短的头发,和瘦削的脸颊,叮咛说:“将来,棠棠你一定要选一个真正心仪的人成亲,不然,宁可一个人自由洒脱。”
突然有人敲门,棠繁清猛然回过神来,连忙把桌上的请柬和八字都收了,才说:“进来罢。”
齐凤鸣探进个头来,说:“我出去买了些午饭,给您送来。”棠繁清中午常常忘记吃饭,齐凤鸣便买回来给她,提醒她中午略休息一会儿。
棠繁清看是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说:“正好,你来坐下,我有事儿跟你商量。”
齐凤鸣依言进来坐下,棠繁清斟酌了半天,慢慢地把回春堂背后实际的老板竟是鑫鼎商号的游佩琼,余恩恕刚才亲自来谈和解的事情一一说了,最后说:“我刚才探了下口风,那个伙计没有说那小姐对你下药的事情,大概身后也有其他通晓律法的人指点,做好了死扛到底、无论如何不牵出那位小姐的准备。若是我们上堂去,未必能达到最初的目的。可如果不上堂,直接转成公案,我就只能做个人证,那样的话胜算小些,不过我还有个方案……”
齐凤鸣自听见了“余恩恕”这个名字之后,便有些呆呆的,像是魂游了天外,此时听她说胜算小,忽然无缘无故地笑了笑,打断了她,说:“算了,这官司就不打了,和解就和解罢。”
棠繁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坐直了些,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这官司就不打了。”齐凤鸣故作轻松地说,“您说的是,打官司也未必能赢,如今余当家的亲自来道歉,我再追究下去,也没有意思。”
棠繁清不明所以,说:“那……你是要跳过回春堂,只告那个小姐么?”
齐凤鸣抬起头来,看看她,笑道:“那位小姐是谁,您又不肯告诉我,我怎么告呢?没凭没据的,就算是去告,想来那回春堂的伙计跟船上的管事都串通好了,就算成了公诉,捕快去查问,一口咬定说没有那样的客人上船,最后查不到人,我告谁去?”他在讼局里呆了些日子,对查案诉讼流程有了了解,渐渐也知道自己的案子难办。
棠繁清看他笑容凄苦,心里不忍,说:“我不是不能告诉你她是谁,只是……”
齐凤鸣打断了她,说:“您不说,定然是为我考虑。猜想来,一定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身份,您还是不要说了。我这些日子在讼局里,看了许多难求公道的案子,心早就灰了。”
棠繁清心念一转,忽然明白,心想:“他是为了小慧!小慧说了想去鑫鼎商号做学徒,还要余恩恕帮忙,他是担心坚持打这官司,得罪余恩恕,小慧便不能去鑫鼎商号了。”刚想开口劝他,又想起自己跟白芍约定帮助小慧完成任务的事,不免又犹豫,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又敲,不知如何是好。
齐凤鸣看她不出声,起身说:“老板就帮我回复了罢,我去做事了。”
棠繁清黯然点头,说:“那赔偿呢?余当家的说了,你要是想揍那伙计一顿,出出气,也由得你。”
齐凤鸣惨笑道:“我揍他一顿,能出什么气?难道打了他,我就能不做噩梦、能跟心仪的姑娘亲近了么?”
棠繁清顿时语塞,说:“至少可以多要些银子,给你家里去。”
齐凤鸣摇了摇头,说:“我双亲若是知道这银子的来历,未必能花得安心。不如老板您算算给我的花销,船票、药费、雇佣小成的费用、委托您处理官司的费用,还有这些天的饭食住宿,都请余当家的替我还给您。我欠您的太多,恐怕是一辈子也还不上了。”
棠繁清看他脸上挂着笑,眼睛里却空洞洞的,想是绝望到了极处,心里也跟着难过,站起身来说:“你哪里欠我什么,倒是我……”想到自己手里明明就有那小姐的物证,却一直不曾告诉他,此时顾虑到小慧的任务,更加不能拿出来,愧疚万分,不知怎么说下去。
齐凤鸣不愿再说,转身出了门,棠繁清听着脚步声往讼局外面去了,想是他想找个清静地方独处,这时候说什么也都是虚的,只好颓然坐下,心想:“这孩子落下了心病,这公道一日不寻回来,他这病便一日不能好了。虽然嘉崆国内讲众生平等,但是遇到对方有钱有势,仍然还是弱者吃亏。”透过开着的门,又看见常玲珑一脸担忧地出了门,显然是追着齐凤鸣去了。棠繁清想这时候追过去反而是火上浇油,而且齐凤鸣落了心病,常玲珑的一片心意注定付诸流水,也许早点结束,反而是好事,再说各人各有祸福,便也只能置之不理。
不久常玲珑回转,果然是眼角发红,隐隐含泪,坐下来假装无事,不多时又到棠繁清屋里,说:“棠讼师,上午的案宗您看完了,我就拿回去分发。”
棠繁清心里沉重,又不能安慰她,只说:“还有两份,这些你先拿出去。”常玲珑答应了,拿了出去,一一发回,仍然认真工作,一丝不苟。
齐凤鸣后脚也回到讼局里,依旧做手上的事情,案宗写完了,照样送到常玲珑的桌上,只是两个人都故意躲避对方,谁也不看谁。讼局里的人虽然忙,却都是长了眼睛的,很快就意识到有些不对,背后不免窃窃私语。
晚上回到家里,用过晚饭,齐凤鸣便跟棠繁清说身体不适,想要请假,明天起就不去讼局了。棠繁清心里叹气,知道他是不愿常玲珑被人议论,所以想要回避,也只能答应了,想着余恩恕邀请自己去乔迁宴,便拿着请柬来找小慧,把官司和求亲的事儿越过了,只说余恩恕回国都定居,邀请她去新居做客,问小慧要不要同去,又说:“我看你这几天各处都看过了,应该也选定了要做学徒的店铺,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一同去说定了。”
顾小慧有些惊喜,接过请柬,笑着说:“还是小姨有面子,杜怀礼也知道余恩恕要留居国都,但是乔迁宴可没他的份儿,我还正想着怎么开口,请您去讨一份呢。”自她的真实身份被棠繁清识破了,她对棠繁清倒是格外客气生分,大有要把之前在棠繁清这里受的冷落都报复回来的意思。
棠繁清如今已经知道了小慧是当年自己救过的孩子,确实也无法再把她当作偶然合作的同事相待,听她竟是早就盘算着去参加余恩恕的乔迁宴,想她必然是有要达成的目的,低声说:“余恩恕是个人精,你可要格外小心。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的,早点跟我商量。”
顾小慧眼睛一翻,冷笑道:“怎么?这会儿又关心起我来了?不是一开始说好了只给我个身份,其他一概不管的么?放心,我就是闹出什么事儿来,也连累不到小姨你身上。”甩手把请柬丢在桌上,冷硬地说,“我要梳洗就寝了,小姨也赶紧回去休息罢。”
棠繁清无奈,回身返回自己房间,坐在书案前盘算如何同时两全小慧的任务,又能给齐凤鸣伸冤,心想:“若是白芍,定然不会像我这样,想不出个计较。但若是让那鬼精知道了齐凤鸣的事情,反而怕被他利用,不知又要惹出什么麻烦。”左右茫然无计,渐渐焦躁起来,心想:“总之先把小慧的任务做完,送她离开。至于凤鸣的怨气,还不如捡起之前’暗枭’的手段,可比打官司弯弯绕绕的,来得爽快多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忽听见外面咔嚓一声,她霍然起身,看是陆思存正站在窗外,脚边踩折了两枝月季,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手上还湿漉漉的,显然是刚从后面伙房收拾了碗筷回来。她顿时惊觉自己动了杀意,连忙举起袖子遮盖眼睛,扭过身说:“夜里风怪大的,你也小心些,别跟凤鸣一样病了。”
陆思存“嗯”了一声,犹犹豫豫地又问:“老板……你……你的眼睛……”
棠繁清猛然回身,盯准了陆思存,厉声道:“你想问什么?问了可知道后果?”
陆思存被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一盯,浑身发起抖来,颤声道:“没有,我没想问什么,我什么也不敢问。”转头便跑,慌不择路,连门都来不及走,竟然飞身翻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