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上多是学堂书院,白日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专心做学问的学生儒士,到了晚上散学,加上入冬之后天黑得早,路上很快就安静下来,不比永宁大街彻夜的热闹喧哗。选在附近居住的人,大多也是看中了此处清静。
齐凤鸣在后院烧了热水,又检查了一遍门锁,才脱了衣服,搓洗干净之后,把自己泡进浴桶里,长出了一口气,想起白天对小慧失态的事,十分懊悔。小慧又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碰了他的衣服一下,根本算不上什么男女大防,更何况,她还是他的异姓妹子,以后还要生活在同一个宅子里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些日常的接触,只会越来越多,难道他每次都要这样凶她?他想着,忽然又觉得自己身上肮脏污秽,难以忍受,心里明白已经洗过多次,但是仍然抑制不住,起来又拼命搓了一遍,才又坐回浴桶之中,抬起手抹了一把脸,闭上眼睛,只听着外面火灶里木柴的噼啪声。
水有点热了,他睁眼打算加一些凉水,低头却见浴桶的水竟变成了黑色,细看来,全是黑色的头发,在水里飘摇,像有生命的水草,缠上了他的腿,他的腰,顺着他的胸口,又卷上了他的脖子。他不能动,也出不了声。看水里慢慢地浮出一张脸,一张美艳的脸,脸上带着阴森森的笑意,红润的嘴唇后面是雪白锋利的牙齿。
是那个女人。
水桶里的水忽然变得冰冷,冷得像是那个夜晚,江上的风吹透了他,彻骨的寒冷。齐凤鸣拼命挣扎,终于挣开了一只手,用力向那张脸推过去,那张脸忽然变成了顾小慧的脸,天真又愕然,齐凤鸣大惊,赶紧收回了手,见那脸又变成了常玲珑,向他笑着,眼神里都是掩藏不住的热情和爱慕,忽而变回了那个妖艳的女人,扭曲狰狞如鬼,张嘴咬住了他的脖子。
“哥哥!醒醒!”
齐凤鸣霍然睁开了眼睛,眼前果然一张少女的脸庞,他惊惧至极,大叫了一声,伸手猛推。小慧猝不及防,“哎呀”一声被推倒在地,旁边陆思存吓了一跳,抢过来按住齐凤鸣的手,叫道:“哥!醒醒!是我!”
齐凤鸣半天才回过神来,哑着嗓子说:“我……发生什么事儿了?”
陆思存不敢放手,说:“我们听见你大喊大叫的,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小慧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靠前,在床边上说:“我在隔院都听见了。阿灿哥哥,你没事儿吧?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齐凤鸣定了定神,说:“我……我没事儿,做了个噩梦。”
陆思存和小慧听他说没事儿,才松了口气。陆思存松开按着他的手,在他床边上坐下,伸手摸了他身上一把,说:“出汗出成这样?赶紧换一身干爽的,如今入了冬了,可别着凉。”
齐凤鸣勉强坐起身,果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先抹了抹额头,平了平心跳,说:“没事儿的。”想起来刚才推了小慧,忙抬头问小慧,“你没受伤吧?”
小慧摇摇头,笑道:“跌一下而已,能受什么伤?怪我,不该凑那么近。”
齐凤鸣想她平时的性格,就是疼了伤了,这会儿怕他内疚,也定然不肯说的,心里更加难受。小慧看他脸色,忙笑着说:“刚才你又没推实了,我哪有那么娇贵呢?这样,你先换衣服,我去弄些安神茶。这些天各自忙各自的,都没有时间好好说话,正好咱们兄弟姐妹秉烛夜谈一回。”
齐凤鸣说:“别折腾了,你们两个快回去睡,等会再把棠讼师也吵醒了。”
小慧笑道:“就是怕你惊动了小姨,我们才赶紧过来看看,大半夜鬼哭狼嚎的,还以为是罗刹女妖来挖你的心了。”
齐凤鸣听了“女妖“两个字,脸色不由得一僵,小慧已经转身去了,只被陆思存看在眼里。陆思存只当不知,帮着他找了衣服换,又烧了炉子,三人在外面屋里坐了,一边煮茶,一边看天上的星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歌管之声,幽幽细细的,反而衬得四下里愈发清静安宁。小慧听了一会儿,说:“这是什么曲子,倒是好听。”陆思存凝神辨识,说:“好像是《桑扈》,应该是哪家人在设宴,宴席要散了,便吹这个曲子。”小慧笑着说:“哟,倒不知道你对音律还挺有研究的。”陆思存说:“研究可谈不上。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嘉崆国里都有常用固定的曲子。”
小慧回头看齐凤鸣,说:“江南那边,也是这样么?”
齐凤鸣知道这两人东拉西扯的,只是想帮自己放松些,便说:“是的。我小时候在村里,还偶尔去乐班里帮忙,这些曲子我也会。”
小慧拍手说:”阿灿哥哥真厉害,回头等有空了,一定要教教我。城里大家闺秀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陆思存问:“怎么?东澹洲难道就没有些约定俗成的乐曲?”
小慧说:“但我如今已经在嘉崆国了,当然还是要入乡随俗。”
齐凤鸣想她是离开了从小生活的故乡来到国都,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意,说:“那你会不会想念东澹洲?”
小慧幽幽地叹口气,说:“说不想念么,那当然是假的。从小就在那里生活,到了国都,很多风俗习惯都要改过来。但那里也没有其他亲人,又不能像嘉崆一般出去工作,我一个女孩子,可怎么生活?如今投靠了小姨,自然要为她养老送终,如今便是‘他乡是故乡’了。可不像阿灿哥哥,还有个江南的故乡可以回去。”
齐凤鸣听她说得凄苦,又想起自己在江南的父母,不免叹气。
陆思存笑着说:“你们两个,怎么还越说越感伤了?如今都是一家人,阿灿哥哥的故乡,难道不也是你的故乡?等老板不忙了,咱们去缠她,陪你一同去东澹洲走走,故地重游,再去江南看看风景,又有什么难的?”
小慧和齐凤鸣听了,想着确实有道理,相视一笑,把乡愁都放下了,看茶已煮好,各自喝了些,又闲谈了一会儿,直到深夜,才又各自回房睡了。这样一闹,第二天早上就都起晚了。棠繁清看三个人都一样的哈欠连天,心里觉得奇怪,等晚上用过了晚饭,趁着齐凤鸣和陆思存去后院收拾,跟着小慧到她的绣房,问道:“你们三个昨晚搞什么名堂?我看这一整天阿灿在讼局里都精神不济。”
小慧听她开口就是阿灿,不由得冷笑,说:“你也只关心他,都是我带坏了的。”
棠繁清皱眉说:“我哪有这个意思?你跟小成白天又不在我面前,到晚上才看见。说起来,这宅子的事儿也算完了,之前说要去鑫鼎商号做学徒,耽搁了这么久,是不是要去了?”
小慧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拆头上的钗环,说:“这么着急?是不是等我做完了任务,就能赶紧送我走了?”
“你的任务,你不着急,关我什么事?”棠繁清只觉得这姑娘阴阳怪气的,却又不明原因,只好转身出去。搬进这宅子之后,她还是第一次来小慧的房间,从门口出去,便是个独立的小庭院,小慧布置着种了几棵树,还有些花草,颇为雅致。此时天已经黑了,没有月光,连廊上的格窗里透出隔壁院子的灯光,照着两盆雪白的好菊花,冰雕玉砌的一般。棠繁清进来的时候没留意,此时出门,庭院的景色尽在眼前,突然心里一惊,想道:“怎么这院子的布置这样熟悉?倒像是曾经见过的一样。”转头再看,右侧果然有个月亮门,直通后面的花园。对面便是偏厅,中间摆了张红漆圆桌,四周是雕花的圆凳,墙上挂了幅水墨的山水,门两边悬了短联,上联是“小窗映霞照”,下联是“深院揽月影”,虽不甚工整,却也有趣,再看字迹娟秀,大概是小慧自己写的。
棠繁清看那对联字迹,忽然忆起什么来,脑子里轰地一下,仿佛耳边放了个炸雷,回头再看小慧的房间,从桌椅到纱窗,从梳妆台到拔步床,虽然都是新物件,却都是过往的样式。墙上挂了幅画,画上是个红衣少女,大约趁着阳春三月,正在放纸鸢。棠繁清紧走了两步,细看那画角上还有一句题诗,“莫疑春风软无力,送鸢直飞千百里“。
若没有这句诗,棠繁清大概也就放过了,但看了这句,她只觉得眼前发花,转过身来,看小慧还在镜前梳头,黄铜镜里映出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此时看去,却是另一种样貌,映出他人的形象来。棠繁清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只等耳中的轰鸣声平息了些,才问:“你是谁?”
小慧没注意她的异样,听她问,倒笑了,讥讽说:“怎么?小姨是忙晕了?连自己外甥女儿都不认识了?”
棠繁清说:“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慧道:“我还能叫什么?顾小慧。去户部都是这个名字,照身铜符上也是这名字。小姨今天这是怎么了?”
棠繁清心里翻腾,却也不敢高声,怕惊动了两个男孩儿,压着声音说:“我问的是,你成为顾小慧之前,叫什么名字。”
顾小慧这时回过头,看她的脸色,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失笑,尖着嗓子说:“哟,怎么?这会儿认出我来了?”
棠繁清生怕被人听见,嘘了一声,沉声道:“我认不出你,倒是认得出这院子!”
顾小慧还在笑,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说:“棠讼师果然是厉害,这么长时间了,人都不记得了,院子却还记得!我也只留了这么一个院子做个念想,居然被认出来了。”
棠繁清盯着她的脸,叹了口气,黯然道:“我年轻时候记忆力很好,如今是老了。”
顾小慧擦了擦眼泪,说:“小孩子到成年人,变化确实大些。”
棠繁清仍旧看着她,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不知回忆什么,眼神温柔怜惜,忽然目光一凛,厉声道:“你为什么偏做了暗枭?”
顾小慧微微一惊,笑道:”我怎么不能?白芍大人还说我是个好苗子呢。”
棠繁清怒道:“说得轻巧,你知道做暗枭有多危险么?我当年救了你的命,可不是要你这样糟蹋的!”
顾小慧往后仰了一仰,笑道:“奇怪,这会儿怎么关心起来危险的事儿?刚见面的时候,不是说我们两不相干,互不干涉么?就算是你救过我,哪又怎么样?这条命不还是我自己的,要怎么处置,又与你何干?”
棠繁清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是无用,愤然拂袖而去,小慧听着她的脚步声远了,想到平时并不多看自己一眼的棠繁清居然动起火气来,忍不住又得意地笑,笑得几乎要仰过去,不由得用袖子盖住了眼睛。
那袄子是厚实的锦缎,泪水沁进去,悄无声息地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