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成被永宁大街分做东西,被玉带河分做南北。城中有个说法叫东富西贵,北雅南集,大致便是说东边住的是有钱的富人,图的是离东边专供贸易商队出入的城门近些;而西边住的多是当朝的官员,图的是每天早上上朝方便。西城的青龙大街上当头第一个宅子,就是内阁首辅的住处。这时后厨刚做好了夜宵,管家亲自往首辅大人的书房送过去。入冬干燥寒冷,本来想煮秋梨糖水给首辅大人润润肺,又想起大人不爱吃甜的,只能做碗藕汤。首辅大人每天鸡鸣便起,日落方归,到家了还要处理公务到深夜。别家的大人夜里处理公务,眼睛看累了也就歇了,首辅大人倒好,眼睛盲了之后专门发明了盲人读书的盲文,专用手摸,连灯油钱都省了。但是长此以往,可不知道他身体如何吃得消?管家这般想着,不由得唉声叹气,转头见廊下两个年轻的仆人还在说闲话,走过去低声训斥说:“不去干活,在这里闲聊什么?”
那两人忙说:“可不是我们在偷懒,是刚才好像看见一只大鸟飞进了院子,追进来看却不见了,怕惊扰到大人,所以才在这儿等着。”一边又用手比划,果然是比猎鹰都大上许多。
管家不信,说:“编谎都没见这么离奇的!国都里哪来的这么大的鸟?就算真的有,当我们首辅宅子是什么地方,外面的那些护卫都是吃闲饭的,还能让这样的猛禽飞进来?我看你们就是……”举起手里的手杖佯装要打。两个年轻仆人哪里能让手杖真落在身上,哎哎叫着跑走了,一边互相埋怨,一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
管家自顾自去敲书房的门,听见里面应声了,小心地推门进去,点了灯,看见白芍大人果然坐在暗里,正用手摸一卷竹简,便说:“大人,这几日寒气重了,可得早些休息,生养阳气才好。”一边把藕汤放在白芍伸手可及的位置,说,“给您放在原处了,您可记得趁热喝。”
白芍放下了手里的竹简,摸索着端起碗来,尝了一口,笑着说:“您说的是,今天事也不多,再过半个时辰就安排轿子过来吧。”
管家看他今天居然听劝,喜得赶紧答应着退了出去,想着又得把刚才那两人叫回来准备软轿。首辅大人本是最没有架子的,身体好的时候家里都没有这么多仆役,只是自从身上带了残疾,生活各样就都缺不了人。管家想起第一次见白芍大人,便已经觉得天道不公,那样年轻英俊,温文尔雅的少年将军,偏眼睛盲了,后来又遭横祸,连双腿都断了,纵然有多少抱负,也是难舒。可见老天爷给了他许多偏爱,便也要给他同样的磨折。
白芍听管家脚步远了,便收了笑意,冷冷地说:“这位深夜到访的朋友也听见了,我只有半个时辰。不管是有事相求,还是寻仇索命,都要尽快的好。” 一只手也放到了桌下,摸到了短剑的剑柄。
屏风后面转出个人来,冷笑说:“还以为首辅大人养尊处优的,功夫都放下了,没想到眼睛瞎了,耳朵更加好用了。”
白芍听声音熟悉,竟是老友棠繁清,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放下了竹简,声音也柔和了些,说:“可谬赞了,你这轻功听是听不见的。只是闻到管家开门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寒香。怎么,棠讼师今天如何想起我了?前些天搬家的贺礼收到了么,可喜欢?”
棠繁清不跟他兜圈子,并不理他的问题,单刀直入地就说:“为什么叫她做暗枭?不是说了让她换个身份,过平常人的生活?为什么说了的话又不算数了?”
白芍笑道:“你是说谁?”
棠繁清冷冷地说:“少跟我装糊涂,我说的自然是顾小慧,不对,我说的是百里飞鸢。”
一阵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白芍打了个寒噤,反手拉过一条半旧褪色的毯子,披在身上,用鼻子笑了一声,说:“百里飞鸢?多年前市舫司审计小官百里长青的家里,倒是有个女儿,也叫这个名字。但是百里长青一家都被梁惠忠杀了,栽赃顶罪,上上下下,连着雇佣做饭洗衣的仆人,赶车的马夫,二十多口人,无一生还,正是长宁年间震惊天下的第一惨案。这案子还是棠讼师亲自办的,帮百里长青洗刷了冤屈,才给梁惠忠定了罪。棠讼师难道自己还忘了?”
棠繁清低声怒道:“行了!跟我就收一收你的官腔。那案子是我亲自办的,那姑娘也是我亲自从水井里捞出来的,百里长青家的院子我搜了多少遍,才找到了一个活口,怎么可能忘了?我把她交给你和黑莲,可不是让你们收她做暗枭,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当时你不是说得好好的,要帮她在户部落个新名字、新身份,免得被梁惠忠余党盯上,再送到外地,平平安安地成人,保她一世的平安?难道做了内阁首辅,说过的话都可以不认了?怪不得如今看着富态了些,原来是食言自肥!”
白芍摇摇头,低声说:“果然是做了讼师,说话就更尖酸。生气就生气,怎么还骂人胖呢?”
棠繁清在气头上,说:“怎么?大人还要治我言语冒犯?不如叫你那些护卫进来抓我。”
白芍忍不住笑,说:“那些护卫可抓不住你,要是能抓得住你,我也不会用。”他黯然地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这首辅的宅子,刻意没有用太强的防卫,正是盼着有一天,你想起老朋友的时候,能畅通无阻。谁知道你这心狠的,这么多年,真的就是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也没有去看过黑莲,连文蘅都不想着去瞧一眼。最后还是得我们去寻你。”
棠繁清听他口气悲伤,心先软了,忆起年轻时候三个人相处的时光,也有些感慨,嘴上却还是说:“蓉蓉放我出去做个寻常人,那就是皇命难违。你见过什么寻常人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地跑到首辅大人的宅子里面的?”
白芍笑道:“寻常人?你见过什么寻常人跑到我书房里来拍桌子瞪眼睛,兴师问罪,还骂我胖?”
棠繁清刚才是气话,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好笑,不肯理他,说:“谁拍你桌子了?别跟我扯别的,先说百里飞鸢,那姑娘已经很可怜了,干嘛要步我们的后尘,做这脑袋吊在腰带上的事?长得那样漂亮,又聪明,随便出去找个工作,都能养家糊口,怎么不能过一辈子呢?前些日子还要去□□那个姓杜的草包,受这种委屈干什么呢?”越想越气,恨恨地甩了一下袖子。
白芍嘲笑地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当寻常人当得久了,还真以为这世道平顺了?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书也没念完,要换身份虽然不难,可是不管去何处,不都是一样的无依无靠?我是看不见她到底有多漂亮,但她一个孤女,年方十四,空有美貌,若是被居心叵测的人盯上,难道就会有好日子过?别人不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再说,哪个做暗枭的是我们逼迫的?不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别的选择,才做了这个。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你想她全家都在她眼前死了,满腔的仇恨没处发泄,又要怎么活呢?让她做寻常人,怕也是要落下病的。”
棠繁清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再想从小到大,白芍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句虚言,气也消了些,再想百里飞鸢亲眼看了全家死状,差一点也命丧黄泉,要让她放下仇恨,确实并不容易,只好长叹一口气,低声说:“我既然救了她,自然是希望她能好好生活,并不愿……不愿看她过我之前的日子。”
白芍安慰她说:“他们总比我们好些。那姑娘武功很好,又聪明,很早就通过了最终的考核,是个合格可靠的‘暗枭’。我听黑莲说,还留了一个机灵孩子在那姑娘身边,一定无碍的。”他停了一停,又道,“蓉蓉救了你,也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你自己出去了这些年,又可曾真的’好好生活’过呢?”
听他说起旧事,棠繁清更是一阵心酸,此时易地而处,果然能体会蓉蓉送自己出去的心意,但以己身对照百里飞鸢,却也知道经历过那样的生死,再想做个寻常人并不容易,当下千头万绪,竟是无可奈何,平白地怔了一阵,才问:“那她现在做的任务,可危险么?”
白芍沉思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说:“可大可小,若是最坏的情况,那便不能说不危险。”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白芍倒笑了,说:“之前你不是说,只负责给她个身份,任务什么的一概不管,连你曾是’暗枭’的事儿也不能透露半个字。怎么,现在知道她是你当年救下来的孩子,就想着要插手了?”
棠繁清沉下脸,说:“爱说不说,不说就算了!上赶的不是买卖。”说着拂袖就要走。
白芍忙叫住她,说:“怎么不是买卖了?这事确实艰难些,能请到你帮忙,我可巴不得,只是一时说也说不清楚。明天晚上你过来,到我宅子最后面的那个偏院,黑莲应该不当值,我去请了来,细细跟你说。”
棠繁清点了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嗯了一声,说:“听起来这任务复杂,若是我帮忙顺利完成了,能不能放她离开暗枭?”
白芍沉吟了一会儿,似是在权衡,终于说:“只要她自己愿意,我去跟黑莲安排。”
棠繁清本只是试探,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心想:“培养个’暗枭’可不是轻松的事儿,他竟然肯放人,这任务果然非同小可。”瞥见他桌上那汤一直没动,顺手拿起那汤盅,试试温度尚可,习惯性地尝了一口,确认无毒,便递到他手上,说:“赶紧趁热喝,凉了又要胃痛。”又伸手为他拉好肩膀上的半旧毯子,听着前院有细碎的脚步声,想是有人来抬轿子送白芍回卧房,便说,“我走了。”
白芍慢慢地喝汤,不多时果然管家来敲门,请他上轿。
管家看那汤盅空了,颇为欣慰,又看白芍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不由得纳闷,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可是奏折里有什么好消息么?”
白芍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我看起来心情很好么?可能是那碗汤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