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年轻人序了齿,阿灿与小慧同岁,只略长几个月,小成刚满十八,相处得久了,几个人便改了称呼,把小姐陪游的身份抛在脑后,越发亲热起来。
阿灿自然不知道自己是跟三个“暗枭”同行,在他眼中,棠讼师是救命恩人兼主顾,年纪又大了些,必须得照顾得周全;小慧是个娇怯怯的妹妹,刚到了嘉崆,人生地不熟的,更是需要格外仔细;小成虽然跟他一样也是陪游,但是年纪毕竟比他小,还是个孩子,加上笨手笨脚的总被棠讼师训斥,也得他多多关照。要是碰上了危险,这三人都是要靠他一个人保护,因此行程安排必须万无一失,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也亏得他细心周到,何时启程,何时休息,在哪里打尖,哪里住店,跟店家议价,照顾马匹,所有事宜计划得妥妥当当。
小成和小慧相互不知对方也是“暗枭”,平日里姐姐弟弟相处得颇为愉快,但碰上小成问小慧海外的奇闻,小慧编不出,就要耍小性儿地假装生气,小成又要去哄,又要说姑娘家就是麻烦,但是看到好吃的好玩的,也第一个想起小慧来,变着花样地逗她高兴。
他们三个人相处得好,棠繁清自然是乐得清闲。偶尔看小慧和小成之间吵架,阿灿还要拿出大哥的样子来做和事佬,看两个“暗枭”被阿灿整治得服服帖帖,也实在是好笑。不免也感叹如今的年轻人幸运得多了,二十岁了还可以这样天真快乐,虽然也有各自的心事和秘密,但总能抽出空来,把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地玩一会儿。
很多年前,她也曾经跟着一群人同行,从夜叉国返回嘉崆国都。那时她和白芍才十九,黑莲刚满二十,跟小慧他们此刻差不多的年纪。但他们那时候每天筹划的都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哪里有心思玩耍,看着都城一日又一日的近了,便是另一种战争即将开始。蓉蓉那时不过二十六岁,甚至没有她现在的年纪大,除了要筹谋计划,还要照顾年幼的文蘅,每天都焦头烂额。小孩子也不知道每天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折磨着四个年轻人精疲力尽的。
棠繁清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三四岁的孩子虽然闹了些,却天然地具备了爱人的能力,和慷慨的美德,从不吝啬她小小的拥抱和充满爱意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容,不计较得失、不权衡利弊,没有任何要求。
小成趁着休息,自己跑去河边,回来时候举着一束野花,笑嘻嘻地问:“老板,看这花儿好不好看?”
棠繁清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好看,拿去给小慧吧。”
小成说:“您就不喜欢花?我特意给您摘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纯净又单纯。
他还是个孩子,棠繁清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文蘅,不忍心拂逆他的好意,说:“我喜欢。”伸手接了过来,闻了闻。
小成得到了鼓励,说:“老板,我帮您编个花环给您戴好不好?比帽子好看……”
小慧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打断了他,说:“为什么我没有花儿?怎么不说给我编个花环?”
小成拿这个姐姐没辙,无奈地说:“好,好,我再去摘些来。”说着跑远了。
棠繁清回头说:“你喜欢,这束给你。”
小慧不接,说:“我也不是真的想要,只是帮你保密罢了。那孩子知道自己仰慕的老板的真面目,还不知要怎么失望呢。”
棠繁清不以为意,说:“怎么?你失望了?”
小慧“哗啦”一下拉上了帘子,就算小成拿了更大更香的花儿来,也不高兴,怎么说都不满意,最后两人又吵了一架,阿灿回来时候见两人又冷战,莫名其妙却也司空见惯,胡乱哄了两句,就来跟棠繁清报告,说:“进城的事儿我问清楚了。您是有国都户籍房产的,只要出示照身铜符,跟出城时登记比对即可。我和小成略复杂些,算是外城人初次入城,或有担保,或待户部查实故乡归属,方可入城。我的照身符在身上,您给个担保画押就成,只是小成的照身符丢了,还要交些银子。小慧小姐是东澹洲来的,虽然在港口登了记,但要入城,还是要走一次外国人入城的手续。”
他说得条理清楚,棠繁清也听得明白,点了点头,心想小成是“暗枭”,本就是个户籍簿上查不到的人,但白芍黑莲自有办法善后,不用理会,便逐一去办了入城登记,先为阿灿和小成交了担保。那入城关卡的人听了是棠讼师要进城,不敢怠慢,手脚加倍麻利,又遣了专人陪着去外国人入城的登记处。小慧看排队的人容貌与嘉崆人大不相同,装作大为好奇,说:“果然是嘉崆大国的国都,有这么多外国人?”
阿灿看她好奇,就悄悄指给她看,说:“你看那个黑皮肤的,那就是夜叉国人。夜叉国在袤原上,听说民风彪悍,无论男女,均善于骑射。由于体格强壮,恢复能力非常强,就算受了伤,只要不致命,睡一夜就好了大半,普通的毒药也对他们无效。听说之前在贩卖奴隶合法的时候,夜叉族是最优质的货物。”
小慧假装第一次见,小声说:“他们可太高大了!还有,那头发怎么弯弯曲曲的,跟蛇一样,看着真让人害怕。”
小成也拼命点头,缩在阿灿身后,说:“就是就是!”
阿灿还以为小慧是真的害怕,连忙安慰说:“我们嘉崆国早就取消了奴隶籍,先帝又曾是夜叉国的女王,两国交好,没什么好怕的。对了,嘉崆三杰之一的黑莲大人,也是个夜叉族呢,我在港口时候也常见夜叉族的工人,性格都很好,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棠繁清看他一本正经地给小成和小慧讲故事,几乎要笑破肚皮,心想:“他们俩对别的夜叉族都不怕,专门怕那个黑莲大人。”
小慧思索片刻,又把手藏在袖子里指了指旁边一个商队,小声问:“那些人呢?怎么头发都是这样颜色的?”
阿灿顺着方向看过去,见是几个皮肤惨白,眼睛和头发都是浅灰色的人,便捂着嘴小声回答道:“那就是罗刹族。他们世代在雪国生活,高鼻深目,头发和眼睛都是色作浅灰……”说着心里突然一动,回头看了一眼棠繁清,心想,“我们老板的眼睛颜色就浅,眼窝儿也深些,可不太像土生土长的嘉崆人。”
小慧看他眼神方向,知他生疑,连忙说:“他们皮肤可真白,跟雪一样,真是好看,小姨,你说是不是?”
棠繁清笑道:“好看有什么用?罗刹族人那皮肤最怕日晒,日光强烈一点,就要红肿爆裂,你瞧这会儿傍晚了,他们才敢摘了斗笠透透气。也就是秋冬时候,他们才会来嘉崆做些生意,夏天可不敢离开雪国半步。”
阿灿心想:“棠讼师眼睛颜色虽然浅些,但又不惧日光,跟罗刹族可不一样。”顿时把这事就放过了,说:“而且听说,他们眼睛有异瞳,非常适应在雪地生活,但具体如何,我也没有见过。”
小成啧啧称奇,说:”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小时候也听过这些,今天才亲眼见了。”
阿灿看两个弟弟妹妹听得专注,便十分欢喜。
小慧回头看了看棠繁清,看她神色自若,又有些咬牙,故意低声问阿灿说:“这么说来,罗刹族人就是不能离开雪国了?”
阿灿点点头,说:“长时间离开,肯定是不成的,而且饮食习惯也大不相同,他们习惯生食血肉,雪地那边的动物也少有寄生虫,嘉崆的食物都要做熟,他们也不太习惯。”
小慧笑道:“那为什么之前跟夜叉族总有战争,又总是骚扰我国的边疆?难道是为了那些他们都无法长期生活的领土,和吃不了的食物?”
阿灿脸一红,觉得自己跟一个未婚姑娘有些说不出口,便求助地看看棠繁清,棠繁清代他回答说:“罗刹族是男性的种族,没有女子,为了繁衍生息,从前就来我国掠夺女子。说来也奇怪,嘉崆女子生出来的孩子仍然是男孩,依旧皮肤雪白惧光,且目有异瞳。至于夜叉族嘛,生性喜欢黄金,罗刹国多黄金,这两国之间自然是频繁争斗了。”
小慧点了点头,说:“果然,那夜叉族人都带着黄金首饰。可是,罗刹族就一个女人都没有么?”
阿灿笑道:“倒是有罗刹女妖的传说。十多年前,国都夜里有妖怪出没,很多人夜里出去,第二天横尸街头,胸膛洞开,心都被挖出来了。传说有人亲眼见了,那妖怪便是罗刹的女子,头发都是灰色的,能在夜里飞行,生有利爪,专吃人新鲜的心脏。后来女帝登基,办了法事,求天下太平,那传闻才渐渐没了。不知是不是女帝的威德,镇住了那妖兽。”
小慧瞟了棠繁清一眼,笑道:“这么说来,罗刹族的女人反而不祥,会变成吃人的妖怪呢。”
阿灿耸肩说:“那都是从前的传说。从没有人真的见过罗刹族的女人,更不要说什么会飞、利爪了。不过我想,若是真的有罗刹女,说不准罗刹族就能人丁更加兴旺,那罗刹女不是能一呼百应,当上女王了?”
棠繁清淡淡地说:“那可不一定。那女人怕是要承担起全族人的繁衍重任,或者要被送去研究,以便生出更多的罗刹女。”她声音越来越冷,道,“所谓奇货可居,这样稀奇的东西定然能卖出天价,奴隶贩子们就算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是要把那女人弄到手,卖给罗刹族的头领。罗刹族更是不管是什么手段,一定要倾全国之力把那女人控制在雪国里,全族的兴旺存亡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岂能让她落入他国之手?至于她自己想不想生孩子,自由不自由,那就由不得她了!”
小慧看她眼睛里慢慢地现出寒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回头看看队伍,叫到:“轮到我们了!咱们快走罢!”
阿灿看果然前面的几个夜叉族都办理完毕,赶紧过去报了名姓,棠繁清交了照身铜符,对方见是三杰之一,格外慎重,怕有冒名顶替之徒,直检查了所有的过所文件无误,才给小慧发放了临时的通行证件,叮嘱一定要在一个月内去户部落籍,才算是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