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遂余恩恕的心愿,半夜里就停了。
顾小慧呆呆地望着床顶,看着天光一点点地亮起来,远远地有鸡鸣,不多时,鸟儿也开始在枝头啁啾,车声、人声,渐渐地都起了。
她当然不是真的叫做顾小慧。顾小慧这个名字是白芍仔细推敲之后才起的,就是要寻常些,小家碧玉一样的名字,令人亲近、又不至于提防,才符合她的身份性格。那些太精巧的、太用心的名字,一听就是被父母寄予了太多的期望,难免令人琢磨背后的缘由和家世。
被寄予了期望的名字,她从前也有一个。父亲和母亲煞费苦心地起了个名字,倘若不是那场变故,她大约能带着那个名字,跟众多女孩一样,懵懵懂懂地完成了学业,寻一份学徒的工作,或者听父亲的话,也去参加乡试,在官府里谋个生计,波澜不惊地终此一生。
也或者,就跟从前的女子一样,嫁作人妇。她知道自己生得美,甚至不必她自己照镜子,学堂里的同窗,周围的邻居朋友,或者街上的路人,都会告诉她生得如何好,不愁找不到一个好婆家。只有她的爹不喜欢她的美貌,每看到她学别家姑娘涂脂抹粉,就唉声叹气,说女孩子生得太美不是好事。她娘也会帮腔,说亏了如今是太平盛世,女子又可以自己谋生,不然长了这样一张脸,也不知要生出多少祸端。她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厌烦,周围的人都对她那么和善,其他姑娘们都对她艳羡,所有人都说她有享不完的福气在后面,怎么会有祸端?父母就是这样,爱扫兴,爱说教。倘若不是那一场变故,她听多了周围人的吹捧,说不定早早找个有钱人家嫁了,管他是看中了自己的脸还是什么,浑浑噩噩的过完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惜,所有都是“倘若”,那场变故,到底还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她再也不能浑浑噩噩、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小慧眼底又沁出泪来。因为那场变故,她成为“暗枭”。“暗枭”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在暗处游走,就算是死了,也是查无此人。当然,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选的。黑莲大人劝她放下,把那些事儿都忘了,改了名姓,换了身份,到远些的地方,继续做一个寻常的女孩。读书,做个学徒,或者靠自己的美貌嫁个人家,浑浑噩噩却又快快乐乐地终其一生。黑莲大人说这样最好。只可惜,她放不下,也忘不掉。
她从不后悔选了这条路,但是总有点遗憾。那个为她选定的名字,寄予了殷切期盼的名字,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跟棠繁清见面时候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假的,除了仰慕棠繁清,更多是隐隐地盼望,棠繁清还能记得她,这世界上就不止她一个人记得她自己。但棠繁清没有认出她,可能是因为过去了许多年,她长大了,变了样子,认也认不出了;也可能她引以为傲的美貌,并不是那么令人过目难忘。
顾小慧轻轻抹了抹眼泪,她居然对棠繁清抱着这样的希望,实在是太天真了。棠繁清生平不知要接多少个案子,见多少个受害人、被告人,再说,她还有她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顾小慧慢慢回头,看看睡在里面的女人,此时她摘掉了帽子,长长的头发铺在枕头上,张牙舞爪的,像作势欲扑的某种凶兽。小慧害怕着,又有些好奇,想要凑近些,偏巧,棠繁清睁开了眼睛,那眼睛在清晨里似乎颜色更浅了些,闪着水晶一样冷冷的光,小慧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拉开了些距离。
棠繁清似乎看透了她的恐惧,平静地说:“我就说还是分床睡的好。”
她自顾自地起了身,穿戴整齐,仔细梳了头,用帽子笼好,落在地上的头发也让她细心地捡起来,团了团从窗户扔出去,看小慧仍然呆坐着,笑道:“别怕,我又不是真的吃人。现在你总该明白,为什么我要受你们首领的要挟,配合你的任务。但顶多只能是配合。朋友那种东西,可做不成。”
小慧慢慢地点了点头,有些想追问,终于还是忍住了,强作镇定地说:“您放心,跟任务无关的事,我只当没有看见,也绝不会泄漏半个字。”
棠繁清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说:“我去看看马车的事儿,希望那个姓余的言而有信。”
小慧看她出了门,才瘫软了下来,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她曾经以为棠繁清是为了国家大义,才答应配合暗枭,原来竟是被拿住了这样的秘密。怪不得白芍大人说这任务凶险重重,说不准那凶险指的倒是棠繁清。她看到枕头上还留着一根头发,鼓起勇气伸出拈起,团了团,起身扔到了窗外。
棠繁清睡得倒是很好,心情也愉快,小慧那样的表情她司空见惯,但想到以后在那姑娘面前不用遮遮掩掩的,心中反而轻松,出门看余恩恕仍然站在大门口,便过去笑道:“怎么余当家的晚上都不休息的?”
余恩恕回头看她脸色和缓,像是已经不计较昨晚出言唐突的事儿,便也笑着说:“早起些给棠讼师准备马车。刚才去探了,官道上还有些积水泥泞,想来等用过了早饭,日头升高了些,路晒得干了,棠讼师一行就可以出发。”
棠繁清点了点头,笑吟吟地说:“那可真是不错。”回头看阿灿下楼来,便笑着说,”如何,总算不坐船了,是不是睡得踏实些?”
阿灿匆匆下楼来,低声说:“老板,借一步说话。”这几天在船上,他跟小成不知棠繁清的身份,只叫她“老板”。
棠繁清看他脸色严肃,便跟着他去旁边角落,问:“什么事?”
阿灿突然便要下跪,说:“求棠讼师帮小人主持公道!”
棠繁清心里叹气,一只手伸出拉住他的手臂,说:“有话说话,别跪。你是想找我帮你告那个小姐,是么?”
阿灿听话地站起来,说:“还有回春堂那些伙计,他们跟那小姐就是一伙的!说不准在招杂工的时候,就是存了……存了送人过去取悦客人的心。您救了我两次,又说那小姐权势很大,我本来以为再难以讨回公道,要是任性乱来,怕还是要拖累您,所以这一路上,都没有动过再追究的念头。但昨天得知了您就是三杰之一的棠讼师,天下闻名,那小姐就算权势再大,也压不倒您,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自己说得混乱,但是棠繁清也听得懂。她本来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阿灿肯接受赔偿,就此放过是最好不过,这段时间看阿灿绝口不提那小姐的事,还以为他真的就能放下。谁知他只是暂时忍耐,此刻他得知了她的身份,便又燃起了一线希望。棠繁清想到这里,不由得头疼,低声说:“我跟你说过,就算是打官司,怕是也没有什么胜算,就算是打赢了,大概也就赔钱了事。我是个讼师,经手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总该相信我的判断不会错,就算这样,你还是要追究么?你家里又有外债,拿了那些宝石还债,难道不好?”
阿灿猛然抬头,怒道:“若是受辱的是您家里的小姐,难道您也能这样算了,拿钱了事?就因为我家里没有钱、没有势,就要活该被人欺负?家里有外债,我有手有脚,堂堂正正赚钱,总能还得上。要是拿了那小姐的东西,岂不就是把自己当物件卖了?我堂堂嘉崆大国国民,难道就如此没有尊严么?”
棠繁清心里想:“小慧要是遇上那样的事儿,大概也不配做个暗枭。”嘴上却只能说:“你说的都有道理,为人父母的,谁也忍不下这口气,我只是说胜算不大,你要坚持,我自然也没有话说。再说,这样的大事,总要到了国都之后再从长计议。”
阿灿一喜,说:“那您就是答应我,帮我打这个官司了?”
棠繁清不得已点了点头,说:“我们先回了国都,待我安顿好小慧,就来讨论这案子。”
阿灿连忙点头,说:“那是自然!当然还是小慧小姐要紧。”一边又有些犹豫,小声说,“请您来打官司,我该准备多少钱?”
这些事儿都是李成棣安排,棠繁清答不上,看阿灿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你欠我的钱还少?医疗费、船票、雇佣小成照顾你的工钱,够你还一阵的了,着什么急?等回了国都慢慢算。”
阿灿是个恩怨分明的磊落人,听她要跟自己算钱反倒是高兴,又表了一番决心,说定然要护送她和小慧姑娘平安回到国都,一路上准备了许多奇闻逸事,讲给小慧姑娘听,绝对不让她烦闷。
棠繁清本想出发前去一次港口上的回春堂,把抢来的七宝耳挂送回,了结此事。这时听阿灿决心要告,也是犯了难,心想:“我不送回这耳挂,张家丫头就放不下心,追究起来,总会从回春堂的伙计嘴里知道阿灿被我带走。昨天在浦港上又被那么多人看到我们四个人的样子,很容易就能追查到我的身份。她就算不敢怀疑我就是在船上抢她耳挂的人,但要灭阿灿的口,最后还是会找到我这里。人证、物证、苦主俱全,恐怕她更是寝食难安。如今小慧还未入城,先跟这张家结了仇,后面又要如何是好?”
此时小慧已经下得楼来,看到棠繁清握着阿灿的手腕在角落地热热闹闹地说话,脸色莫名地僵了一僵。阿灿见了她,忙迎上去,请她落座,一边又问想吃什么,他好去厨房取来,果然是十分殷勤。棠繁清看他这样尽心照顾小慧,慢慢地在桌边上坐下了,转念又想:“罢了,就算我还了那耳挂,也不敢保证姓张的丫头能善罢甘休。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也没准反而能跟其他人结成盟友。要是那张丫头想派杀手来暗杀阿灿,倒看能不能过这小成和小慧这两个‘暗枭’的关呢。”想到这里,忍不住微笑。
余恩恕站在门口,看她面带笑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