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恩恕能承担起鑫鼎商号的二当家,总不会只是因为幸运。晚上安排的菜肴主要照顾了小慧的口味,清淡雅致,显然是看出讨好了小慧,便是讨好了棠繁清,但又多为家常菜系,分量恰好,没有铺张豪奢、炫耀财富之意。席间他一个人周旋棠繁清四人,问长问短,十分周到,提出的话题均恰如其分地体现了热情好客,却绝不给人刺探**的冒犯感。他先是跟小慧交流了一番东澹洲的风土人情,又跟棠繁清谈起国都南边市集上的传统小吃,听阿灿口音是江南口音,多问了两句风景民俗,阿灿对他颇有好感,自然是愿意多讲几句,余恩恕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都是第一次听说,极大地鼓舞了阿灿的热情,格外滔滔不绝。
棠繁清心里暗笑,心想鑫鼎商号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余恩恕是二当家,四处奔走,什么没见过?但是看阿灿说起故乡便分外开心,便也不阻拦,小慧得演好自己从东澹洲初到嘉崆的角色,听得兴趣盎然,追问个不停。
小成在旁边则一直挂着脸,大概是怕余恩恕问到他的出身,不好回答,瞅了个空子,插口说:“余当家的问了这么多,却不知道余当家是哪里人?听口音并不像是在国都长期生活的。”
余恩恕笑道:“这位小兄弟好厉害,在下出生确实不在国都,双亲本是祝州人,后来去世了,我在当地没有其他亲人,被游家老爷收养,才到了国都。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口音就乱了些。”
棠繁清有些意外,说:“祝州?是祝老王爷的封地?您原来是那里人。”
余恩恕点头,说:“正是,小时候的事情已经不太记得了,都是听老爷后来讲的。”他转回身来,颇有深意地看看棠繁清,问道,“棠讼师呢?您是哪里人,父母可都还健在?”
棠繁清料到他要问自己,笑着说:“我是北边靠近袤原的人,小时候边境经常受到夜叉罗刹两国人的侵扰,随着父母颠沛流离。后来父母去世,就只能到国都自谋生路,好在那时候已经允许女子上学读书,才有今日。家乡里不少女子没机会读书,就只能远嫁,比如小慧的妈妈。”一边指了指小慧,又叹息道:“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走得这么早。”
小慧借着话头,双眼含起泪光,用帕子擦了擦。
余恩恕见话题转回到了小慧身上,不得不转回身来对着小慧,说:“在下听说了,顾小姐请节哀顺变。”
小慧红着眼睛,泫然欲泣,说:“只是要拖累我小姨了。听说国都里的女子,都读书识字,各有工作,自食其力,我……我在东澹洲可没学了什么手艺,实在是无地自容,不知如何才好。”
棠繁清安慰她说:“国都也有许多女子年轻时候没有被父母送去学堂,照样有工作养活自己。你着什么急,等到了国都再想办法就是,不济就去我们讼局做个学徒,跟在我身边,我也放心些。”
小慧摇头,说:“那怎么行?别人进讼局当学徒,都是要考试通过,我凭什么就随便进去了,岂不是要让别的学徒说闲话?我听说,师父越是严格要求,学徒才越是容易出师。我去小姨的讼局,万一做得不对、学得不好了,其他讼师定然考虑小姨的缘故,不忍责怪于我,那我可什么时候才能学出个样子呢?岂不是还是要靠小姨养着?”
她一边哭,一边转过头来看余恩恕,余恩恕见她望过来,便知其意,顺势笑着说:“顾小姐不肯受棠讼师的荫蔽,可见是极有上进之心的。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本是鑫鼎的志向。在国都也有些产业,胭脂水粉,绸缎庄子,书局当铺,都还算说得过去。若是顾小姐不嫌弃,又吃得苦,可否考虑到鑫鼎做个学徒?”
小慧又惊又喜,抬起一双春水剪瞳,望了余恩恕一眼,说道:“只要不麻烦余当家的。”
余恩恕道:“这有什么麻烦?待到了国都,顾小姐有什么看得上的店铺,只管写封信送给游家的管家就是了。在下定然提前安排妥当。”一边又转过来看棠繁清,补了一句说,“棠讼师觉得呢?可放心让小姐到鑫鼎工作么?”
棠繁清看小慧得计,连忙说:“能进鑫鼎商号下面的店铺,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余当家还请多照应我家姑娘。小慧,还不快谢谢余当家的。”
小慧端起茶杯,起身盈盈行礼,说:“如此就先谢过余当家的。”
余恩恕忙起身还礼,把茶喝了,又拎过茶壶,为几个人添茶,阿灿记着自己是陪游的身份,想要抢过茶壶,余恩恕轻轻将阿灿按在椅子上,说:“远来都是客,自然是我这个做东来招呼各位。”
棠繁清眼见着小慧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放下了心,向窗外望了望,换个话头说:“雨居然还没停,下了一整天了。”
余恩恕笑道:“在下倒是希望它下久一些,能留棠讼师在此多盘桓几日。”
这话本没有什么,算得上场面上的客套,只是棠繁清不是不谙世事的,听他口气里暗藏了些别的,心里便打了个突,转头迎上那目光,赶紧打了个哈哈,说:“那可不知我身上盘缠够不够呢。”
余恩恕是聪明人,知道她听懂了意思,却顾左右而言他,再说下去难免显得孟浪,便只劝人吃饭吃菜,殷勤添茶倒水。偏这时小成被鱼刺扎了喉咙,又咳又呕,余恩恕只得找了蜡烛和长筷子给他夹鱼刺,照了半天又照不到,只得作罢了。小慧还要笑他,说海鱼不比河鱼那么多刺,居然也扎了喉咙。这么一闹,众人吃饭的兴致就减了,棠繁清看时间差不多,便开口辞谢,说要早点休息,余恩恕客气了两句,便目送几个人上楼。
小慧回到房里,长出了一口气,眼见的心情好了起来,笑着说:“多谢小姨。”
棠繁清有些疲倦,歪在椅子上说:“还以为你要使美人计,没想到只是找个学徒的工作。罢了,我的事儿算完了么?”
小慧点了点头,说:“在浦港这地方的,算是完了。等回了国都,需要您带我去参加些闺秀们的聚会,多结识些小姐。”
棠繁清想起船上的张小姐,不由得嘲弄地哼了一声,说:“你要是我的亲外甥女儿,我可不带你去跟那些人认识。如今男女平等,女子可以有一番作为,可那些有钱的小姐偏不想着建功立业,倒把纨绔子弟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的恶习都学了去。”
小慧冷笑了一声,说:“可别以为我自己就愿意去,有任务在罢了。再说,我也不是您亲外甥女儿,犯不着给我提这个醒。”
棠繁清知道她是记了自己上午说做不成朋友的仇了,并不接这个茬,只说:“晚上你睡床,我用椅子拼一拼。”
小慧回头看看她,不由得微微发抖,说:“我是哪里脏了,还是怎么了?如此嫌弃我?” 那绣床是正经的架子床,睡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棠繁清不回答她,说:“咱们说好的,相互不过问。”
小慧咬着牙,脸色都发白,说:“您怎么不单要个房间?我看余当家的对您唯命是从的,这点事儿可不难。”
棠繁清笑道:“我们要演骨肉情深,长久没见,自然是要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的,分开住岂不是反而令人起疑?”
小慧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冷笑道:“我是求您帮忙,自然是我睡地上,您去床上睡,要是嫌我用过的床铺不干净,换套新的就是。”一边就要去抱枕头。
棠繁清抬手阻止了她,说:“算了。你既然不介意,我们就挤一挤。我去再多要床被子,夜里怕是要冷。”
小慧忍着眼泪,等她出去了,才恨恨地擦了擦眼角。
棠繁清看余恩恕依旧在大厅里负手而立,看外面雨景,便也不下到楼梯尽头,在半截处咳嗽了一声,说:“余当家的,麻烦给我们多送两床被子。”
余恩恕回过身来,仰着头,向她笑一笑,说:“马上去办。”
棠繁清不好说完就走,摩挲着楼梯的扶手,说:“余当家的总在看这雨,是喜欢下雨天?”
余恩恕摇头,说:“以往我不喜欢雨天,只今天,希望这雨不要那么快停。”
这话他在吃饭的时候已说了一次,这时候只有两人独处时候再说,口气格外缠绵,棠繁清便不能再假装没听懂,只好歪在扶手上,垂了垂睫毛,忽而笑了笑,说:“余当家的,没记错的话,咱们今天第一次见。”
余恩恕缓缓点头,说:“不错。”
“第一次见面就说这样不着边际又不落把柄的话,余当家的,是觉得我没有背景、没有撑腰的父兄、又没有嫁人,所以就可以随便调戏了么?“
余恩恕一怔,忙说:“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棠繁清冷笑了一声,说:“总不会余当家的想说,对我一见倾心?这种鬼话,骗骗我家姑娘那年纪的,倒还说得过去,我这等年老色衰的,可不好上当。不如直说想要我帮忙打什么麻烦官司。您帮我外甥女儿谋了生计,算是我高攀了你这个朋友,有什么案子纠纷,尽管开口,何必兜这些圈子。”
余恩恕笑道:“棠讼师对自己作为女人的魅力没有自信么?”
棠繁清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说:“我可不认为来献殷勤的男人,会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我能提供的价值,恐怕不止于此。余当家用尽手段让我在此留宿,看重的不也是我三杰的名号么?难道是看重我这个女人?别说笑了。余当家的对初次见面的女人就说得出如此轻浮撩拨的话,难道不是仗着自己是鑫鼎的二当家的身份,才有这般底气?对自己作为男人的魅力,是不是也太有自信了?要是想正经追求女人,大概不是这样的路数。”
余恩恕仰望着她,似乎有一瞬间想要举步,终于又气馁,低了低头,道:“棠讼师说得对,我们今天第一次见,在下确实是唐突了,棠讼师勿怪。”一边又深深行了个礼。
棠繁清见他十分诚恳,也不再说话,转了身上楼,不多时有人送了被子上来,她摘掉了帽子,甩了甩头发,并不理小慧反应,径自在床上内侧躺下,很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