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繁清开了门,向下张了张。明明是中午时分,天却黑漆漆的,大堂里早就挑起了灯笼,照得屋里温暖明亮,更显得外面幽暗阴冷。大堂中依然只有余恩恕一个人。此刻他已插好了花,站在大门口负手而立,向外张望,神情闲适,似乎在欣赏雨景。
几年前霍家老爷想要趁事情没败露的时候逃离国都,家产和生意就是打包转让给了鑫鼎的游家,当时棠繁清还疑心过游家也与走私案有关,暗中查了才发现游家并无牵涉,单纯只因为霍家老爷的产业太大,其他商号出不起价,只有游家有能力消化罢了。游家的老爷膝下有一女游佩琼,招赘了杜氏土木的长子杜守仁做女婿,还有个从小收养的义子,便是这位余恩恕。游家老爷前几年退了休,把家业都交给了女儿和义子打理。这两人不负众望,把鑫鼎商号经营得红红火火,各行各业都有些涉猎,颇有诚信的名声。
小慧特意选在鑫鼎下面的梧桐客栈下榻,又强调棠繁清外甥女的身份,大概就是为了让梧桐客栈的人向上汇报,引起余恩恕的注意,但担心余恩恕未必相信,所以才要棠繁清亲自来接。果然她前脚在梧桐客栈露面,余恩恕后脚就来了。
白芍这小子,从前心眼子就多,如今年纪大了,真论得上“老”谋深算。棠繁清有些恨恨地想。
如今这人虽然来了,但要制造小慧跟他说话的机会,也不甚容易,至少进了门为止,这人竟是都没有看过小慧一眼。若是个好色之徒,恐怕不用等她出现,早就想方设法跟小慧单独相处了。之前那女掌柜,说不准便是考虑男女大防才故意派来的。这种守礼持重的正人君子如今少见,却也最难对付。她一边慢吞吞地下得楼来,一边打量这个鑫鼎商号的二当家。他看起来应该跟她年纪相仿,四十左右,还没有发胖,腰杆笔直,透着商人的精明和读书人的清高傲气,脸上已经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却不显沧桑世故,增了年纪阅历,更显得气质儒雅沉稳,举止从容不迫。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可不比对付小成那样的孩子,即使心中不太甘愿,棠繁清也明白,此刻不得不卖些破绽,给他开口邀请或者提请求的机会,只是这破绽不能卖得太刻意,免得他起疑心。
余恩恕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见是她,先行了一礼,才笑着问道:“棠讼师是要出门,还是有什么吩咐?若是出门,我叫人去备伞。”
“余当家的说笑了,这么大的雨,谁出得去门?只是我家姑娘在梳洗,我就出来看看雨景,第一次来浦港,人生地不熟的,有些不懂的地方想请余当家的指教。”棠繁清开门见山地说。
余恩恕笑道:“在下因为生意,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对浦港也说不上特别了解,不敢说指教。但棠讼师想问,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咱们要不坐下说话?”他举手招了招,不知从哪里就冒出人送上铺着灰鼠垫子的椅子,又端上暖手的手炉。
棠繁清坦然坐下,笑道:“余当家的倒是很会享受。”
余恩恕在她对面坐下,说:“这都是给客人准备的,在下自己可不会有这么讲究。”
棠繁清抬起眼睛来看他,说:“哦?鑫鼎商号难道亏待了二当家的不成?”
余恩恕忍不住笑,说:“那可折煞我了。游老爷待我如同己出,生意有一半都交给了我,游大小姐视我如亲生兄弟,出阁都是由我陪着送亲,怎么还有亏待这回事?”
棠繁清也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客栈,说:“没有亏待,为什么把这么萧条的客栈交给您来打理?听说我家姑娘来了之后,这客栈竟是没接到其他客人,今天也只有我们一行人入住。在浦港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又是这样的大雨,竟然没有生意做,难道不是亏待您么?”
余恩恕神色自若,说:“梧桐客栈平日里生意还是不错的。只是考虑到顾小姐这样的美貌女子,若是被港口上不三不四的人看见了,起了坏心,借着投宿住店,惊扰了小姐,那可怎么好?我们鑫鼎商号的招牌可不能砸在我这里,所以这几天闭门谢客了,只照顾好顾小姐,等着棠讼师把小姐安全接走,再开门营业。正好也借这机会保养家具,修缮房屋,可谓一举两得。”
棠繁清调侃道:“那余当家的看到我家姑娘的美貌,难道就没有起什么坏心?”
余恩恕哈了一声,说:“棠讼师可不要拿在下取笑!在下今年四十有二,若是年轻时候成亲早些,恐怕儿子女儿跟顾小姐一般年岁了,哪能有什么坏心?”
棠繁清抬起眼睛来看着他,冷冷地问:“既然没有什么坏心,为什么要特意清走了西南广场的所有的马车车夫,强留我们在此处?”
大雨倾盆。一阵风突然吹过来,客栈的大门猛然拍了拍,灯笼灭了一灭,转瞬又明了。
余恩恕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瞬间恍惚,马上又笑了,问道:“棠讼师怎么知道是我清走了那些马车车夫?”
棠繁清听此言一出,也相当于承认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我不知道,我猜的。”
她本来也不确定是不是巧合,只是觉得那些马夫离开的时候雨并不算大,而且港口多雨,那些马夫应该也有应对之法,或有就近躲雨的地方,方便乘客找来约定其他时间出发,不至于偏在她们到达的时候竟走了个干净,连个可联络的方式都没有。余恩恕出现的时机又格外巧,想到鑫鼎商号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才出言试探。
余恩恕凝注着她的眼睛,说:“棠讼师真是个聪明人。”
棠繁清皱眉道:“这些吹捧的话就省省。余当家的安排了这么多,非要要留我们一行人在此,到底是有什么居心,不妨直接地说出来,总不会是想叫我把我家姑娘许配给你,在这里提亲?”
余恩恕噗嗤一声笑了,说:“棠讼师不止聪明,还十分风趣!在下可没有这样的念头,只是希望棠讼师能在此留宿一晚,容在下好好招待,回头也好宣传说这地方是三杰下榻的客栈,打个金字招牌,吸引更多的游客。港口风雨不定,在下担心下午雨停了,您就要走,所以才出此下策,得罪之处,还请棠讼师海涵。”说完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棠繁清听他说得诚恳,跟自己猜测相差不远,便说:“这么大的雨,路上泥泞,就算余当家的不使这些手段,我们今晚也走不成,只是希望明日余当家的让那些马车马夫回去做生意,不要耽误我们明天回国都的安排。”说完就要起身。
余恩恕忙说:“您放心,我已经安排了马车,只要明天雨停,您随时可以出发。”
棠繁清听了,又有些顾虑,说:“余当家安排的马夫?”
余恩恕笑道:“您信不过,也可以换一个。”
棠繁清沉吟了片刻,说:“信不过倒是不至于,只是我的陪游有一个会赶马车,我想省份工钱。”
余恩恕立刻道:“工钱自然是在下出,但万事只听棠讼师安排。那马车等到了国都交给鑫鼎商号随便一家店铺都可以。”
棠繁清点了点头,转身便要走。余恩恕又在她身后说:“棠讼师。”
棠繁清回头,问:“余当家的还有事?”她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但脸上不动声色。
余恩恕张了张嘴,但显然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笑着问:“已经中午了,敢问午饭是想用点什么,我安排厨房做了送上去。”
棠繁清想了想,说:“我家姑娘从东澹洲来,口味清淡,若是有海鱼鲜虾,就蒸些来。那两个小子饭量大,菜色倒是不挑,”
余恩恕望着她,眼睛里全是笑意,说:“您呢?您爱吃什么?”
棠繁清耸耸肩,说:“我跟我家姑娘吃一样的就好。”
她转身上了两级楼梯,余恩恕又在背后叫她,说:“棠讼师刚才说,就算是下午雨停了,您也会在此留宿,那晚上可否容在下设宴款待,也算是为耽搁您的行程道歉?”
棠繁清心中一喜,总算是完成了小慧的要求,回身点了点头,说:“只是要款待,就是我们一行四人,可不能落下了谁。”
余恩恕听她同意,深黑色的眼睛亮了一亮,笑着说:“那是当然。”
棠繁清往上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总不会还有其他什么客人来作陪?我不喜欢人多。”
余恩恕笑意更深,连连摇头,说:“只我一个人。”
棠繁清总觉得他笑容里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心里不甚安定,但还是上楼去了,先跟小慧说了晚上余恩恕要请客做东,她已经按照小慧的要求答应下来,然后又到两个男孩子的房间说这客栈的老板请客吃饭,叫他们晚上梳洗干净些出席。
阿灿只是懵懂地点点头就算知道了,小成则一脸的不乐意,气鼓鼓地说:“干什么要跟他吃饭?守御要设宴给您接风,您都拒绝了,难道他比守御面子还大么?他官职几品呢?”
棠繁清自然不能说是小慧的要求,但看小成不高兴也有些莫名其妙,说:“怎么吃白食还不乐意?守御是官,请我们吃饭才不好答应。鑫鼎商号曾照顾过我们讼局生意,余老板算得上是朋友。”
小成哼了一声,说:“反正我不喜欢他,看着就不顺眼,装模作样的,阿灿,你说是不是?”
阿灿微微有些惊奇,说:“那人看着挺和蔼有礼的,哪里不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