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繁清住的地方就在玄武大街后身的一条小巷子里,毫不起眼,如果没有人指明,没人知道这里住的就是传说中的嘉崆三杰之一。左邻右舍都是寻常生意人家,不喜欢议论别人是非(当然也有怕得罪了三杰之一的可能),所以那些想凑热闹的外乡人就算想要蹲在她家门口等着,也容易被邻居们看着可疑,提前打发了。
推开小小的木门,里面也就是两进的宅子,前面是书屋和茶室,后面本来是两间卧房,还有个厨房,但是棠繁清一个人住,平素也不自炊,厨房和多出来的卧室也只是空着。棠繁清指挥着小成和阿灿把小慧的行李箱子都搬下之后,便给了两个男孩些碎银子,叫他们去交还马车,顺便到转角的客栈应付一晚。
待两个男孩子欢天喜地地去了,棠繁清锁好了大门,回来看小慧正端详她的书架,笑着说:“都是些律法条文,可不好看。”
小慧咳嗽了两声,踌躇了片刻,说:“我并不知道你有那样的隐情……”
棠繁清知道她想道歉,摆手阻止,说:“不必。”
她指了指后面的房间,说:“我住左边那间,你可以用右边那间。先将就一夜,明天我们就去看房子。”
小慧还没开口,大门先被敲响了,棠繁清还以为是那两个男孩子回来,开门一看,竟然是李成棣带着讼局里的两个学徒,提着大包小包地来了。李成棣进门先责怪她回来之前竟然也不知会一声,又抱怨在城门口等着的伙计报信太慢,等见了小慧,自然是大肆夸赞小慧的美貌,想到她可怜的身世又泪如雨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就要送给小慧做见面礼。小慧瞧那镯子贵重,推搡不过,就看棠繁清的脸色,棠繁清便说:“李叔叔给你的,你就收着,将来有得是麻烦你李叔叔的时候,都是一家人,推三阻四的像什么样子?”
李成棣看她让小慧收了礼物,心里顿时安了,坐下来问下一步什么打算,推出身后的两个学徒来,说有什么事儿尽管差遣这两个孩子去办。棠繁清倒是记得是讼局里面的丁贵和段翠,心想李成棣倒是也细心,能记着找个姑娘来陪着,笑着说:“那用不着,我身边有两个靠得住的孩子。眼下虽确有两件事儿要办,一个是给我家姑娘去入籍,必须我亲自去的,另一件是得换个宅子,也麻烦不到别人。我一个人住不讲究,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可不能住这么朴素的房子,回头有提亲的人家,都得被吓跑了。”
李成棣哈哈大笑,说:“您就是爱说笑,能配上棠家小姐的能有几个人?这几天您还没回来,城里早就传开了,多少人想攀您这门亲事儿呢,我家小子就是还不够岁数,不然也要厚着脸皮问上一问了。”
棠繁清笑道:“成亲的事儿,还是要看姑娘自己的意思,没有合适的就跟我一样独自生活,只盼着她有份能安身立命的工作就行了。”
李成棣赶紧说:“就进我们讼局嘛!怎么还舍近求远。”
棠繁清不紧不慢地说:“我也这么说呢,但我家姑娘不乐意,说是怕讼局里的人忌惮我,不肯认真管教。幸亏在浦港遇见了鑫鼎商号的二当家的不嫌弃,说让她去当学徒,她自己愿意,就由着她吧。”说到这里,才想起来,笑着说,“哎呀,我平时没有客,倒忘了,小慧快去煮茶。”小慧手忙脚乱地去了,棠繁清才压低了声音,对李成棣悄悄说,“我自己不曾生养,不太懂得管教的事儿,她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地弄来让她高兴,但是留在身边看得太紧了,也怕宠坏了,对她反而不好。将来我若是也走得早了,她自己可怎么办呢?女孩子长得漂亮了,可是更令人担忧。咱们跟鑫鼎商号是不是也有往来?李老板可得帮我跟对方嘱咐些,该吃的苦不能省了,但要是有人欺负她,却也不成。”
李成棣连连点头,说:“鑫鼎商号是大商号,好得很,好得很。”见她把小慧支开了跟自己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一是对自己信任,二是果然是对这个外甥女儿宠爱至极。再看小慧手忙脚乱地找不到茶壶,就起了身,说:“别煮什么茶了,都怪叔叔我临时造访。棠老板这几天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再来讼局,不必着急,万事有我呢。”说着就带着两个学徒告辞了出来,又嘱咐丁贵去打听城里有哪些宅子还在卖,提前准备乔迁之礼。丁贵只是个年轻小伙子,户部下面土地司的人个个精明能干,三言两语的就套出他是棠棣讼局的学徒,是给棠讼师问宅子,第二天棠繁清等人到了土地司,当值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当即拿出几套房契来,介绍这个安静雅致,那个富丽宽敞,这个是江南的设计,那个是异域的风情。
棠繁清一股脑推给小慧,说:“你来看,全看你喜欢。”
小慧故意咬着嘴唇,做出一副难以决定的样子,说:“我倒是喜欢这个的位置,就在朱雀大街边上,去哪里都方便,但是小姨你看,之前不知住的什么人,弄得像个武夫住的样子。”
棠繁清笑眯眯地说:“不行就重新装饰。城里有不错的土木班子,全拆了重装也好,毕竟将来要住得长久些的。”
土地司的一见竟是个大买卖,直喜得抓耳挠腮,赶紧叫人又拿出登记注册的土木班子名单给小慧过目。阿灿和小成在旁边看热闹,指指点点,乱出些主意。
棠繁清对这些东西看一会儿就厌了,说出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土地司衙门口,却看对面茶馆里有个人极为显眼,忍不住一笑,左右看没有人注意,便走了过去,轻轻踢了一脚那人的椅子,道:“天天这么闲?皇宫里没事儿做了是么?”
那人看着她过来,笑嘻嘻地说:“昔日战友归来,自然要来看看。那瞎子又不方便行动,只有我来代劳啦。”此人皮肤黝黑,肩宽体阔,正是羽林军统领黑莲。此时换下了羽林军的黑衣佩刀,穿了件黑底洒金的长袍,手腕上依旧带着金环,卷曲的长发依旧是胡乱扎了个马尾。
棠繁清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说:“你们夜叉族还真是喜欢金子,总这么招摇。”
黑莲笑了笑,说:“别说我们夜叉族,天下谁人不喜欢黄金?”
棠繁清讽刺地笑了笑,说:“来干什么?总不会真的是来看我?”
黑莲喝了口茶,说:“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给你赶车的那小子。”
“那孩子还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棠繁清招手叫伙计送了个干净杯子。
黑莲表示同意,说:“多长时间发现的?”
“具体不记得了,但是应该没多久。”棠繁清拿起他的茶壶,也倒了杯茶,笑着问,“你总不会以为能瞒我很久?”
黑莲悠悠地说:“没那个指望!能藏半天我就算他及格。这孩子很优秀,按实力可以毕业,但年纪太轻,我总担心他沉不住气。叫他暗中保护你,一是给你安排个人手,二是给他个考验。如果能通过,就要给他正经的事儿做了。”
两人正说着,小成匆匆从衙门口里走了出来,四下里一看,显然是看见了黑莲,然后目光一转看见棠繁清竟然坐在对面,却丝毫不慌,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对棠繁清说:“老板,小慧小姐拿不定主意了,我出来寻您呢。”转头才把目光移到黑莲身上,仿佛第一次见一般,有些畏惧又客气地行了个礼。
棠繁清心想:“这孩子本来是出来找黑莲的,怕我看穿,临时又改口说是来找我,随机应变,确实是个好苗子。”便不答他,只对黑莲说:“我觉得可以通过。”
黑莲耸了耸肩,说:“那便听你的。”
小成露出困惑的表情,陪笑说:“老板还在讨论事情?那我先回去等您,您二位慢慢……”
黑莲挥手阻止他,懒洋洋地说:“行了,不用了。棠讼师是朋友,也是你毕业考试的主考,你要汇报的,当着她的面说就是了,让她听听是不是合格。”伸手拉开凳子,示意小成坐下。
小成不由得一呆,看两个人神情不似说笑,便偏着身子坐了,低声把如何救助阿灿,自己如何落入了棠讼师手里,如何接到了外甥女,又被余恩恕挽留之类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如今棠讼师已经平安返回,属下需要找个借口离开,避免棠讼师起疑,还请统领明示。”
黑莲似乎颇为满意,又问:“可有什么需要留意之处么?”
小成看了棠繁清一眼,谨慎地说:“棠讼师她身怀武功,并且不算弱,不知统领是否知晓。”
棠繁清举手向他做了个暗枭相认的手势,小成吃了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低声说:“原来如此。”
黑莲笑道:“你没猜到?那看来还不行。”
小成肃然道:“该猜的猜,不该猜的不必猜。”
棠繁清点头赞许,对黑莲说:“你没叫他查我,他胡乱猜测,可不是好事。”
黑莲摸出几文钱,放在桌边上,说:“很好。你下一个任务已经定了,但还有段时间,过几日会给你做好身份和照身铜符。你今天便可回去总部,待我通知。”便要起身。
棠繁拦住黑莲,说:“反正最近无事,就叫他住在我宅里如何?这些时候处下来,他们几个孩子都有感情,若是他走了,只剩小慧和阿灿两个,单身男女,怕是不太合适。”
黑莲有些不解,问道:“什么意思?那个阿灿难道要在你家里常住?你就算是救了他一次,总不至于就要管他后半生。他要是缺钱,帮他找个活计,难道不应该搬出去?跟你们两个女人住,非亲非故的,是什么道理?”
棠繁清不得已,把阿灿委托她打官司的事儿说了,但把背后的张小姐等原因略过不提,道:“他要告的那家势力不小,我怕他单出去了,会有些不测,而且小慧生得太漂亮了,我也怕她被登徒子骚扰。过些时候打算选个好日子,让他们三人结个异姓的兄妹,相互有些照应。这事我跟小慧商量过,她没有意见。”
黑莲皱眉,大概是想说小慧本是个“暗枭”,并不需要什么照顾,但还是忍了回去,只说:“既然你这样定,我就留小成在你宅里住着,没别的任务的时候,保护那两个人安全。”看时间不早,起身便走,连个告别的话都没有。
棠繁清心想:“小慧也是‘暗枭’的事儿,对小成都要保密,可见她任务级别更高。”一边起身与小成返回土地司里去。
小成跟在她身边,开始没说什么,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问:“您是怎么看穿我的?我是哪里露出了什么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