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一声声地泣声哭唱,桉树一秒僵化了......
知了——知了——知了—— 午阳炙烈,葱郁杂草们在天气如此酷热的空气中,努力伸展自己的枝叶,从而得到飘浮在空气中微小水珠儿们的垂青,以滋润已干涸一月有余的逐渐开裂的毛孔。偶有气流的起伏,也不曾将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丧声冲破音。
郭妈妈在声声唱里,慢慢的将她的孩子的脚和手掰直,然后给自己最为宠爱的闺女儿抚上深凹且枯瘦的眼眸。“幺儿嘞,你等你妈我一哈哈儿哈,我去给你把去天上的路打开,再来抱你哈——” 郭妈妈用手肘胡乱地擦着自己的眼泪,走到堂屋的柴火垛边,拿了一根女婿前几天在自家自留地砍的两米多长的硬竹儿,把房顶的瓦顶开了三匹。这时因为人们都相信,在一个人走的时候,如果有家人为他们打开房顶的三片瓦,去往天庭的路就能够延申到家里,然后顺着路去到一个美好的世界,不会因为在家里长时间地流连而被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带往黑暗地阎罗爷那地府。
郭妈妈在放好竹杆之后,赶回来女儿地房间来,把角落地大小坛子挪了位置,因为用力过猛,坛盐水呼地浪到了地上。接着,身高仅一米四几的郭妈妈,用自己黝黑而干练的手掌,握住一米二的柏木制的门板网上台,左下角的圆型柱离开了那固定了十几年的坑儿。瘦小的身体,把两米的门板驼在背上,摆在堂屋的右侧角落,用两根木板凳儿撑起来。然后,她取来一个青碗,将清油倒进碗里,取来闲时纳鞋底用的棉线,拈出来六根儿,揉吧揉吧搓成了一长条。接下来,郭妈妈将搓好的棉线一圈一圈地从碗中心浸入,由内而外地绕着,直到一节食指指节的长度露在外面。在旁边,是郭妈妈早准备好的红色火柴盒。右手取来火柴盒,从侧中部位推出一个足以容纳两个指头的位置。火柴盒里,只剩下四根儿。郭妈妈手指伸进去,捏住,正往外拉的时候,因为过妈妈的手止不住的抖动而入掉落在地上。郭妈妈不忍用掉地面石板上那根红头白杆的火柴,于是,另外抽出一根,滋啦一下划燃火柴。火苗外沿靠近吸足油的棉灯芯,火苗还没有在火柴那儿燃完,灯芯上的火苗就接过重要的一棒。
当郭妈妈起身走到夏二娃身边,回望时,发现桉树还面无表情的一动不动,于是,大声说着,“幺哥儿,你还哈站到干哈子?现在给我出去,把你老汉儿给老子喊回来!他给老子上午就挑起谷子去大米了,勒哈儿都还没回来。你去给我去该上找回来,然后赶紧走路去把你幺姨娘喊回来。”
桉树,在这大声的说话声中,才回过神儿来。郭妈妈继续说道,“跟你老汉儿和你幺姨娘说,你妈死了,喊他们赶紧来。”
“我妈死了!!!死了?” 桉树踱着自己的步子,边走边自言自语,“为什么呢?” 在碎碎念的过程中,脚尖刮过门槛儿,踉跄着往前扑着,知道自我保护的自然动作——手掌按着地面,然后勿地撑起来,走到该岩坎,一脚踏空,着实摔了一个跟头儿,脚腕和屁股镫子在想要起身的那一刻,传来的痛感。“嘶——”抬起手掌,将手摸了一下屁股,然后捏自己的脚踝,这时,才发现原来手已经被蹭破了,自己却才有知觉。原来,这是真的!
从这个角度,望着沼气池的方向,那条不知走了无数次,带着无数次喜悦的心情,蹦蹦跳跳地无比期盼的路,上学,上街,去河边洗衣玩耍,去田地干活儿......
从来没有一条路,让自己那么不想走。即便第一天上幼儿园放学,被一条山凹子的两个大自己四岁的男孩子打出了幼儿园大门儿,哭一路回家,都不会让自己太不开腿。可是,以想到自己的妈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踌躇而不能去往天庭,却有可能被抓往地府投胎。迈腿的勇气也随之而来。
步伐越来越快,走过邻居家快要掉落烂瓦片的屋檐,第一次没有抬头,冲了过去。一路只有两个年头:一是找到自己的爸爸,二是把老妈离开的消息传给小姨。
一路上,没有知了的叫声,也没有领居们吵杂的八卦与吹牛的杂笑声。唯一能入耳的,就是那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地麻将相互撞击的声响,还有那个瓦匠的吆喝声,“二筒——”
寻声望去,已白衣男子,正穿着蓝色的西裤坐在板凳儿上,右脚搭着左脚的二郎腿正一摇又一摇地甩着。左手的手肘正撑在牌桌上,中指和食指第一个关节处,已经熏得发黄。这时,白色的烟正在燃烧着......烟灰已积了一大节,无法看到红色的燃烧芯部,摇摇欲坠地似乎只需一口气,就会迅速坠落......
瓦匠面前摆了一排整整齐齐的蓝白麻将。他捏着右手的那颗麻将,不停地转着,似乎极其期待谁的到来......
"老汉儿,我们莫打麻将了,回去要得不?" 桉树蹑手蹑脚的用手去牵扯瓦匠的衣袖。
“给老子爬!没看到你老子打麻将哇!” 说着,用力拂袖,烟灰一下落在桉树的手背上,烫得赶紧缩回手来。“爸爸!不打麻将了嘛!” 桉树放大了自己的音量,希望父亲能看到自己的乞求。
“哎呀~你等哈儿,马上马上——幺鸡!” 瓦匠打出一张牌,顺路摸了一张回来,“ε=(?ο`*)))唉!给老子哩!又是幺鸡!”
“瓦匠,我看你还是跟你姑娘回去算了!看你这一盘儿,都还没有碰一张牌!” 牌友甲嬉笑着说。
“就是就是。你还不如赶紧回去跟你那个病婆娘端屎端尿......” 其他牌友符合这哈哈哈哈地笑着。旁边几桌的牌友也转过身来说,“我看你呀,今天都服不到牌了哦!”
“老子偏不信勒个邪!” 瓦匠狠狠地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猛地去对面那方去抓回一张牌......
"老汉儿,你还打牌,妈都死老!" 桉树气愤地吼了出来!吼出了心中的怨怒!
随既只听见“啪——”地一声。桉树的脸木讷着......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吗?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在知道自己的老婆死了之后,还那样专心致志地打麻将呢?平时难得见到眼前这个人和颜悦色。如果有,一定是牌桌上有赢牌的局子。但是,这可是老婆死了,家里需要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却如此舍不得离开那张牌桌。为什么!你,根本不配!
桉树突然扑到桌子上,用尽全力把那些方块儿拂得满地乱舞。“你根本就不是我老汉儿!也不配当我妈的男人!” 正准备转身挑米的时候,那个男人,左脚一抬,瞬间踹向跨的侧部。同时,桉树因外力,失去了平衡。手里的扁担秒脱,人一下甩出了牌桌的地面,非出了街边的提坎儿三个。右手的手肘一大片都摔出了鲜血,不停地流淌着,膝盖和胯部及脚裸出传来的疼痛,让桉树不自觉的蜷缩起来,眼泪不住地流着......划过脸庞,滴落在手上,溜进了手里,滚入了还在流血的伤口处。不知道是伤口让她疼哭了,还是老汉凶狠的语气和临门一脚,亦或是为母亲不值,亦或是为自己悲哀......
曾经,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妈妈,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在她的心里,妈妈,会是和外婆那样陪伴自己,不嫌弃自己并一起生活到老的人。身边有那么多办白喜事的人,都是六七十岁的,有的都有上八十多的。偶尔有人英年早逝,都是因为在工地上干活,不慎摔落或被砸。对应在家务农的妈妈,在砖瓦厂搬砖,是不存在意外事故,何况是农活儿呢!
可是,事实是你觉得的无可能,却在你的见证下,变成了你最不想要的样子。她,离开了。留下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一个13岁,一个9岁,还有一个5岁。她,还留下了自己快六十岁的妈妈,一个送走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的妈妈。当然,她也把那个男人给甩了,以后的日子,都不用再面对那个不能给自己倚靠和爱护的那个男人了。想到这里,桉树忽然哭着笑起来......
于是,桉树用力的掌着地面,扶着右腿,跌跌撞撞地,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一挑米,原本想要挑回家的,呵呵——要来干啥?人都没有了,有米有什么用!一路,加上看热闹的人说了什么,她都没听到,只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桉树!不要不读书!我要去到这个世界最远的地方!”
“可是,怎么才能读书呢?”
“可是,又怎么能给作为“养女赔钱”、“养女无用”、“为他人养”深深的思想禁锢的人争取这一线生机?”
13岁,听说打工都不收,要不就是借用别人的身份证,才有机会端盘子......
13岁,没有身份证,贷款,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
担保?谁会愿意给一个13岁的孩子做担保呢?毕竟,说一个13岁的孩子能够挣大钱还给他们,自己听起来都是一个荒诞不羁的笑话......
只有那个傻女人——妈妈,才会相信一个13岁的桉树,托孤给她,拜托她抚养两个弟弟,供养自己的妈妈,还有那个男人......呵呵,男人,那个男人......
妈妈,我相信您看到了桉树考起了学校,然后去城里上班;那您有没有看到自己会在一切发生之前就离开呢?还没有工作,还没有毕业,还没有录取通知书,还没有中考成绩......您知道,您会在1998/6/9这天离开这个世界吗?
“现在,您的女儿已经没有您了。说不定,我扛不住这个世界给予的压力,屈服,然后在十四五岁就被相亲结婚,重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了......然后,也在33岁不到的年纪结束了生命......” 桉树想着,眼泪似乎不费摧毁之力,一股脑儿地往外冒......
“如果,真的也去了!两个弟弟会不会被那个特别喜欢儿子的男人送到大学?如果是是死是初中毕业就叫出去工地打工呢?外婆如果没有人倚靠,生病或老了的生活怎么办?......”
这一定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笑这痴儿,笑这傻女的天方夜谭......
不知不觉地走过来那座拱桥,那些石板路,在上山穿过草丛的瞬间,一条黑色的物体从脚背嗖地溜了过去!“呜哇——呜哇——呜哇——”
桉树的哭声响破了天机,从对面山上回传过来同样的哭声组成了二重奏,没有一首二重奏合唱是这么悲凉,明明这是盛夏......
突然想到,外婆曾经说过,一个人死后,如果有没有说完的话,就一定会化作一种或多种动物,七天之内出现在自己最爱的亲人身边。桉树想着,突然屈膝跪下,朝那黑色溜走的方向作了三个揖,希望那时妈妈来看她。接着,起身继续向着幺姨娘家的方向前行。绕过一个鱼塘,再次路过草丛的时候,桉树特别关注了草丛的动向。以前对那什么动物都是害怕的,不过今天是一种无比的期待。期待看见,期待相见,期待驻足,期待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