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树：告别成芳香 第3章 桉树：劳动最光荣

桉树撸起袖子，就开始了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大扫除。都说劳动最光荣，在孩提时、年少时、成年时、老年时的感受，都会有所不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干农活儿和家务活儿不再是一件辛苦的事儿。也许得追溯到1998年的夏天。在那之前劳动都是应尽的义务。特别是身为老大的桉树。

丘陵地带的山不像云贵高原那样笔直高耸。丘陵地区的山犹如初春清晨一温文尔雅的姑娘。郁郁葱葱间偶有山涧小溪蜿蜒流淌，凑近而观，可见水雾笼罩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因山涧气流而涌动，由极其微小，慢慢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因长大之后的重力，游弋到了青草的低凹处。在这闲暇之时，蹲在林间小路边儿，可以等到露珠垂涎欲滴地把青草叶一片片地压弯了嫩腰，直到某一刻，水珠儿的尖尖为一颤，就落入静谧的溪水中，与之融为一体，然后共赴未来。

如果来得早，还能看到小鱼儿在水底悠哉游哉。这和田间正在嬉戏的泥鳅和黄鳝不同，一个是柔和，一个是狂野。田间的小伙伴儿啊，相互追逐得不亦乐乎。遇到水草或者急转弯儿时，能够听到它们身体划破水面，与空气一拍而和啵啵叭叭的声音。

只有在那个时候的桉树，才是一个孩子的该有的模样。她会把解放鞋脱在路边，挽上裤腿儿，弓着小蛮腰，蹑手蹑脚地将黑黝黝地脚丫子伸入冰冰凉凉的水中，缓缓地穿过水草，插入泥间，深入到底，直到整个身体被田间地泥土托起。当泥鳅们来串门儿时，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射入泥鳅即将到来地前行之路。不过这种一次抓住泥鳅的概率，比触摸到的概率天壤之别。如果没能抓住，可以退而求其次地去找找它们地槽穴。然后开始实施L计划——Life or Luck。

先把洞口一圈用泥巴围起来，接着用双手把水捧到围墙之外。把食指钻进洞口，用力将食指弯曲，抠出软软地泥巴，然后扩展整个周围，继续顺着泥鳅打地隧道，扩口，直至可以使用两根手指，三根手指，四根手指，五根手指......双手开工。泥鳅休憩地地方会有积水，即使看到它们，也需要稳准狠，将泥鳅捏紧。稍有松懈，滑不溜秋的泥鳅就会溜出五指。因围着的区域没有太多的水，泥鳅的活动能力受到限制，多扑几次，就能抓住。随手将旁边的水草把一根儿，将一头打个结，把水草的一头从泥鳅的腮帮子进入，从嘴巴串出来。这时，桉树提着挣扎的泥鳅们，一甩一甩地蹦蹦跳跳爬上山。

来到夏枯草或薄荷等草药所在地区域。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们，是因为桉树外婆郭妈妈和妈妈夏二娃从小教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得要从实际行动去保护它们的根系和种子，爱护它们，就是爱护未来的财富。这不仅仅是对药草，还有树木，以及人情世故。很小就听说“人情的财富，不是越用越多，而是越用越少”。那是还不太明白，不是越相互联络，会越来越紧密吗？长大后才明白，经常使用，真的会绝迹。

小时候的桉树，上山采草药所得，除了奖励一分五一支的雪糕，大部分都交公了。偶尔，桉树也会偷偷地把挖回来地草药藏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每天放学都要去看看，有没有被人捡走。直到那些草药风干了，才用印有“尿素”两个大字的蛇皮口袋藏着掖着，把草药偷偷装上，去到比较远的收草药的商贩那儿，把草药卖掉。虽然这时候的价钱都会比有大人在的时候少很多，不过，比起只有一两支雪糕的奖励，一两块钱可是很大一笔，可以让桉树睡觉都笑醒的那种。

所以，那时的桉树无比渴望长大，盼望早早离家去远方，幻想自己远离父亲的自由自在的自主生活。就像长期被栓在房前屋后的小白狗，远方是它一生的向往。没有栓铁链的日子，可以跑到某个山头，在草野里尽情撒欢儿，就算360°无死角的摩擦，也不会有一个人突然拽住那条链子，只一声吼叫，就能把所有的彩虹变成令人窒息的黑暗。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那夙风和暖阳，有时候都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感觉了。

有一天的知了们一直吱吱呀呀叫个不停，桉树和外婆在堂屋对坐着板凳儿的反面，一只手拿着玉米，把包谷卡在凳脚内侧，左手扶着凳脚的端部，右手的手腕用力顺时针旋转，包谷米米儿就一颗颗地从包谷芯芯儿上掉下来了，发出didididi的声音。由于夏日已经将大部分水分晒得蒸发掉了，所以，当包谷米米儿离开的那一刻，留下的是曾经居住的一个个坑儿，有的红，有的白。这个最适合夏天，适合夏天里给被蚊子叮的地方揉搓止痒。后来才发现，这种止痒方式真的就是：不抠不痒，越扣越痒，越痒越想抠，无限死循环的那种。外婆看桉树挠得太厉害，赶紧出到堂屋前的院坝，把正在晒的艾草取一把，用干草引火。外婆用那只被板凳压伤成包成拐的手，将双喜火彩盒里的火柴棍儿抽出来，捏着中间，和火柴盒侧面形成10-30°夹角，用力往前划啦一下，呲的一声，火柴就燃起了小火苗儿，伴随着一缕黑烟，橙色的火苗热情的摇曳着。在火苗的烘烤下，干草呼地燃烧了起来。因为艾草还是湿润的，所以烟非常大。咩咩蚊儿和家蚊子在这样的厌恶缭绕中，越行越远......

抹包谷米米儿，不是只能用板凳儿jiojio，还可以用解放鞋的胶底底儿。把新hai子翻个面儿，把玉米捏住，顺时针和逆时针旋转都能够起到作用。不一样的就是，只有旧鞋子，就得先洗干净，而且抹的时候要用力摩擦摩擦。对于外婆和老爸老妈那样的高手，可以一只手一个，两手同时作业。桉树就两只手抹一个，因为更喜欢坐在板凳上，享受玉米粒儿一点一点儿埋没脚丫子和腿腿儿的感觉，非常轻柔。农忙时节，白天完了，晚上也会点煤油灯继续抹包谷米米儿，直到把所有的米米儿全部晒到院坝里。留下来的包谷芯芯儿，就用竹篾扎成一大捆一大捆的，既可以当凳子，还可以便于堆叠，冬天的时候熬汤或做大席的时候好抱到灶门间。

在农忙的时候，能够偷个懒儿，是一件非常兴奋的事情。对于桉树也不例外。

一天中午，桉树把午餐送到夏二娃的床上，和妈妈一起吃完饭，收拾完，就陪妈妈夏二娃睡了一个午觉。

醒来时，桉树跟妈妈说，“妈，今天晚上我们班里初中毕业晚会，我想去玩儿，可以不呀？”

妈妈弱弱的说，“你去嘛！晚上早点儿回来哈~”

得到获批撒野的桉树非常兴奋，还偷偷地把家里地两根蜡烛揣进了衣兜儿。班会很是热闹，老师拿来了收音机，播着磁带上地歌曲，有张学友的、刘德华的、郭富城的、陈琳的、那英的、陈百强的。桉树最喜欢的是《雾里看花》、《爱你一万年》、《潇洒走一回》、《喜欢你》和《牵手》。那天晚上，还有汽水儿喝。虽然已经忘记了细节，但那时候喜悦的心情还记忆犹新。晚上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家里的茜茜热情的迎接着桉树。房间里，妈妈夏二娃为桉树留了一盏煤油灯，还一闪一闪地亮着。

吱呀一声，推开门儿，妈妈就低低地问，“回来了啊！早点儿睡，后天就要出城头考试了。”

“好的，妈妈！您也早些睡哈！“ 桉树很不好意思地流进了外婆地床上。因她还沉浸在毕业晚会地热闹非凡之中，快凌晨了，才慢慢合上眼眸......

次日，桉树早早地就起床把已经抹完地包谷米米儿从堂屋的一角搬到院子。用一对儿箩兜儿装满，然后用梭梭（绳子）挽起，还留了一个孔位，能够用扁担穿过去的大小。这里的箩兜儿，需要在扁担的两端都挽好，串起。人用肩膀的肌肉处，两腿用力站直，这对儿装满玉米粒儿的箩兜儿离开地面，在人向前跨步中，一颤一颤地晃动着。到了用斑竹儿丫丫刷干净的院坝，把包谷米米儿倒到石头坝子上，一堆，两堆，三堆......然后用丁字耙将一堆堆的包谷米堆摊开，摊薄，摊匀。然后就开始烧柴火做饭。

院子里的桉树，听到妈妈的喊声，赶紧进屋。听妈妈想要吃绿豆芽，桉树把大门儿掩上，把茜茜带到屋檐下，出门儿，上街去找绿豆芽儿。

从街的这头开始一家一家问，都是黄豆芽儿。”怎么都是黄豆芽儿呀？我妈想吃绿豆芽儿唉！“ 桉树着急地想着，”信号家离街上只有五分钟地路程。再去街那头问问。“ 一路问到最后一家，里杀猪场比较近地一个小摊贩，那个白发老头今天除了担着他地白豆腐和豆腐干，还有黄豆芽儿和绿豆芽儿。桉树兴奋地掏着裤兜儿里地菜钱，”“爷爷，给！谢谢您地绿豆芽儿！我妈妈可以吃自己喜欢的菜了咯！” 桉树一接过爷爷手中的绿豆芽儿，就像春天的小燕子一样，一路飞奔回家，钻进灶房。

灶里的火星还没有熄灭，桉树赶紧天了一把茅草，用嘴深吸一口，然后用力吹出——呼——呼——呼——只见火星子开始蔓延开来，直到茅草燃烧，点燃了硬实的包谷干干儿。几经辗转，桉树把绿豆芽儿炖得很软很耙，因为只有这样，妈妈夏二娃才更容易进食。看着妈妈吃完，收拾完，就回到夏二娃的房间，坐在床沿儿上。

夏二娃咳嗽了两声，桉树立马梭下床，把草灰盆儿拿过来，递上草纸。夏二娃顶着一头桉树用剪刀剪出来的短发，带了一顶薄薄的帽子。即使是这样的夏天，夏二娃依然穿着两三件衣服。她弓弯了腰，一只手搭在床沿儿，用力支撑着孱弱的身体。一条腿平放在床上，另一条退弯折着。

“桉树，你躺倒我这里面来嘛！” 夏二娃说得很慢很慢，很轻很轻。

因为见过这样的日子太多，就只听一点点儿微弱的声音，桉树就知道了，“要得，妈，你会不会怕热啊？”

“不得。你过来嘛，我想和你挨着说一哈儿话。”

“好。” 说着，桉树爬了过去，然后，平躺着。“妈，你想说啥子呢？”

“我将哈儿做了一个梦，梦到你考起学校了。我看到你在考场上写卷子，分数考得好得很，然后，他们就公布你考起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回来赶紧跟你戛戛讲。这个来回都好轻松哟，轻飘飘地，一点儿都不累！幺儿，你肯定能考上学校，离开这个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村生活。”

“是不是呀？” 桉树惊喜地翻了一个90度，托着腮帮子问。

夏二娃缓缓地伸过她枯木般的手，握着桉树肉肉的手掌，“是的哦！只是我还没有看到你耍朋友、结婚，就醒了。”

“妈，你可以再眯一哈儿，说不定就能看到了。” 桉树心理酸涩得堵在胸口。

“幺儿，我刚开始也是嘞么想的，但是，好像都眯不着了。” 夏二娃的手紧了紧，“你以后耍朋友要找一个对你好，对家里人好的哈！长相都没得一个人的心重要。”

“好的，要得，妈。你放心嘛！” 桉树轻柔地安慰道。

“要是我走了，你如果看不准，可以找你两个干妈帮你看看哈！她们两个地老公都对她们好。听到了哈？”

“嗯嗯，晓得哩。” 桉树点头道。

“妈，你也莫乱说，你还要看我耍朋友和结婚的得嘛！” 桉树着急地说，“”如果你走了，万一老汉儿不要我读书，也只晓得打麻将，打搓牌，啷个办？我要是十四五岁就着嫁出去了，戛戛和两个老弟咋个办？你舍得走哇？“

”幺儿嘞，我啷个舍得嘛！上有老下有小，哪个不想多活两天呢！“ 夏二娃忍不住用手擦拭自己簌簌掉下的眼泪，”我走了那么多老师，也拜了那么多菩萨。屋头存的钱都花完了，还借了那么多钱，现在还不是这么恼火了啊！只是前几年在砖瓦厂上班攒钱买来修房子的预制板、砖瓦这些，一直都舍不得卖。等你上班挣钱了，到时候，可以把家里面的烂房子修成他们那些三层楼房，那样子你们几姊妹可以好好生活。如果去城头工作了，那就更好。用不上这个更好哟！“

”妈，你放心。我攒劲嘛！“ 桉树不知该怎么应对夏二娃这段表白，只想让她的妈妈放心，让妈妈稳定情绪。

”我都看到你去城头读书了，在城头上班肯定没得问题。“ 桉树连咳了一分钟，然后把擦嘴的纸收紧，捏在手心里。”你到时候，要帮我给戛戛养老哈，她一辈子都苦命，还遇到我这个早死的姑娘——“

桉树立马打断她，”妈哎，你看你说些啥子嘛！“

”你不要觉得这个不好听。我是真心实意地拜托你，帮我给我妈养老送终。还有，把你两个弟娃儿盘大，到他们独立挣钱养家。“ 桉树歇了好久，然后说，”还有你那个老汉儿，他也是苦命的娃儿。不管他对我好不好，也不管他喜不喜欢你这个姑娘，他始终是你老汉儿，还是要给他养老的哈！“

”妈——他都对你那么不好，还那么嫌弃我这个姑娘，你都还想到他。他喜欢儿子，可以找他儿子啊！“ 桉树激动地说。

”你个哈儿！你这样子，不是让自己更难受哇！还不如认命算了啊——“ 桉树听着妈妈夏二娃地话，心里莫名地烦躁着，心想，”为什么要认命？我就是不要认命！我就要做得比男娃娃都要好！“

”妈，我想睡个瞌睡。在这儿挤到你，你会热。“ 桉树不想听妈妈夏二娃要自己做以得抱怨地教育，只想对喜欢自己地人好，对不喜欢自己地人，也不想要喜欢他们，即使是老汉儿也不行！

”你再挨我一哈儿嘛！你妈我放心不下，想和你挨到哈哈儿......“ 夏二娃想要把自己地时间，留给自己爱的桉树，”要不要得哇，幺儿？“

”我真的想去睡了，妈，昨天回来一直都在想和同学一起的事情，好黯了才睡。这哈儿活陆做完了，瞌睡来得凶。“ 桉树一手抵着头，不愿让夏二娃看出自己那种不耐烦的情绪和表情。

”好嘛——好嘛——“ 夏二娃无奈到，”你醒了就过来挨到我嘛！“

”要得。我走了哦，妈！“ 桉树仓皇出逃，去到外婆的床上，想着老妈说的那些话。桉树从来没有想过，32岁的妈妈会离自己远去。都已经花了那么多钱去治病，还花了好些有营养的食物炖给妈妈吃，还给妈妈去烧香拜了自己不愿意拜的观音菩萨，妈妈一定是说来耍的。一番心里建设之后，桉树不知何时，睡着，做梦。

梦里的夏二娃，就像二十岁的小姑娘，甜美的笑言、水灵灵的眼睛儿，还有两支闪着阳关的齐胸辫子。牵着桉树的手，一起走过田埂，卖过山坳，趟过小河，踩着水田......插完秧，就偷偷的去薅别家的甜穗子，两人拉着手撒丫子跑，因为这时有主人家发现了，还知道了她的名字，”桉树——桉树——“

睁开眼的桉树，看清了眼前推自己的人，”原来是戛戛啊！我还在做梦和妈在跑嘞！“ 睡眼朦胧的桉树，肉肉自己的双眼。

“给老子起来了，看哈你妈——” 看着外婆焦急的样子，桉树腾的一下翻身起来。跑到夏二娃的房间。摸着夏二娃的手，“妈，你找我哇？刚刚戛戛说喊我来看你哒。”

等了好几十秒，都没得动静。桉树提高了音量和抚摸的力量，“妈唉，你醒哈哈儿噻。想和我讲啥子，就跟我讲嘛！” 桉树捉急道。

这时，外婆郭妈妈进来了房间，看到桉树不知事的模样，一下子红了眼眶，热泪就顺着流出了眼，滚落到脸上，掉在地面的石头上。“憨包幺儿嘞，你妈走了得嘛，你咋个喊得应嘛！” 外婆急速跑过来，开始哭唱着，“我苦命的幺儿嘞，你咋个走得楞们早嘞，娃儿们还嘞么小，你咋个舍得哟！你嘞，嘞样子也过得太辛苦了哦，走了你就安心地走嘛！屋头你妈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呢我还年轻，可以盘他们长大成人。我的二娃子嘞......”

听着这一声声地泣声哭唱，桉树一秒僵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