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阮十鱼悠悠转醒之时,只见一青年正满面愁容地盯着自己。
脑海思绪瞬间清明,他记得这人。
数日前,这青年曾来府中应召小厮一职,彼时他瞧见这青年眼中一片期待之色,仿佛看见了昨日的自己。
他深知陆府似水深火热,来了这的,里里外外几乎皆被‘剥皮抽筋’,被磨的不成人样;进了这,便是漫漫苦海无岸依。
阮十鱼在这当值两年,自诩任劳任怨,对老爷言听计从,却仍是逃不过被责骂折辱。他算是看明白了,他们这种下人无谓犯错与否,主子气节不顺,想罚你便罚了,你也就只有受着的命;无处申冤,只能打碎了牙混着血沫吞下,转瞬又得摆出卑贱低垂之态。
念及布衣之下的伤痕累累,趁四下无人,他悄声劝解那青年莫要来此,怕他不信,还给青年展露了肌肤之伤;看见青年离去的身影,阮十鱼顿觉安心。
若非他有不得不留于此处的缘由,他亦不愿将这大好年华揉碎在这狭隘天池之下。
“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阿强见阮十鱼醒来,轻轻将他从软塌上扶起,接着将装有温水的杯盏递给他,“先喝点水。”
阮十鱼蜷曲着双手接过,本应白净的指节上遍布疮痕,阿强尽收眼底。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的年岁,眼中却无少年人的恣意,有的只是无尽愁思和劳苦的疲倦。
“多谢你啊。”阮十鱼嗓音嘶哑,缓缓言出。
“不必言谢,且不说你上次帮过我,就算是路见不平亦要相助,那些人未免欺人太甚。”阿强当即接话,复又替他不甘起来,“我看完全就是随意给你扣罪名,你怎么可能会想偷东西?”
阮十鱼闻言没有接话,阿强望着他垂眸之态,又小心翼翼地询问:“你如此良善,怎会存偷盗之心,定是那管事污蔑你,对吧?”
阮十鱼轻抿杯壁,眼眸始终未曾抬起,他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应和。
阿强眼神飘忽了下,不着痕迹得扯开了话题:“你这被打的,皮开肉绽都形容不了这般惨状,不妨趁此离开陆府吧。”
阮十鱼终于望向了阿强,却是摇头,低声道:”我不走,我得回去。”
“回去?回去继续挨打吗?你看看你身上,还有容得下伤口的地方吗?”
彼时医师给阮十鱼清理患处时,阿强就立于一旁。亲眼看见他躯体血肉模糊之态,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下,更藏着残余的痂伤,旧伤未愈,复添新伤;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承载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折磨。
“我得回去。”他只是重复着这句话,眸中黯淡无光。
阿强神色颇显困顿,不解道:“为什么非得回去?你制止我入这苦海,为何你有机会逃,却还要固执地在里面沉浮挣扎?”
“我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我不想多说,你莫要问我。今日真的多谢你,但我真的得回去。”阮十鱼的语调依然平缓,不起一丝波澜,亦不带一丝生气。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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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是我们第二次相见,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阿鱼后来仍是回到了陆府,我拦不住他。日后他又挨了打,我三番五次地劝导,他依然坚持留在那,言陆老爷很是大方,其性情暴虐,他对此也可理解。他同我说过,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我想帮他。”阿强摇着头,无奈道,“他亦不愿。阿鱼这个人性子就这样,不想欠我的情谊,他跟我说,我是他的挚友,不愿我因他之事烦恼愁闷。“
阿强托着木镯,眼中欣慰之情尽显:“我们相熟三个月之时,他给了我这个镯子,是他亲自雕刻。他说希望此镯能替我消灾,望我日后遇难呈祥;但这句话,我只希望能付诸于他身。”
“他的私事从不与你讲,想来也是了解你爱为人出头的作风,恐你受扰。”顾失月和缓而言。
阿强叹气须臾:“他想为白禾赎身,定然是天价之财,他筹金良久,可如今要救的人却已身死,不知他该有多悲伤,他既已离开这,我只愿他日后平平安安,再不遭此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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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一言不发,如此安静?”
作别阿强后,他们二人并肩行于街道,顾失月垂首,不停摩挲着白禾的木镯,不曾言语,裴青霄见状不禁发问。
顾失月闷声叹气,心中酸涩:“我不知...不知该如何讲。“
看似平和安然的尘世,随意揭开一角,都有苦命人留下的泪痕与血迹。
目前虽已推出凶犯犯科的些许细节,但月黑风高,阿强未能看清凶犯形貌特点,案情好似又陷入逼仄之境。
裴青霄倏尔开口:“我突然忆起还有一件蹊跷之事。”
“你说。”
“案宗里老鸨的口供提到,她有一个义子亦是在白禾出事的那段时日,溺水而亡,此事只是一句带过,甚至未曾单开卷案,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顾失月从不相信巧合。
巧合背后定有冥冥之中。
她将木镯揣回怀里,正色道:“这条线我去查,我们现在最好分头行事,我总感觉不知不觉中,我们许是已打草惊蛇。青霄,你去查探下白禾当夜外出究竟所为何事,我建议你可以从她过往会见过的、相熟的客人们入手。”
顾失月抬脚便要离开,未曾想身行趔趄,竟差点摔倒,好在裴青霄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臂膀,不至跌坐于地。
顾失月只觉脑中轰鸣不已,甚是混沌。
“昨日至现在,我们都一夜未眠,彼时你又在深巷中耗神耗力,不如先好好休整一番,再行后续之事。”裴青霄眉间紧锁。
顾失月努力稳住身形,闭眼调整呼吸,片刻后轻轻摆手:“还好,没站稳罢了,你若疲倦了便去客栈小憩少刻,我先走了。”
裴青霄还打算言语寥寥,顾失月已抽出手臂先行一步。
数不清已是第几个背影,随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愈行愈远,裴青霄方回过神来,他缓缓展开折扇,轻轻摇曳,试图驱散那悄然袭来的困意。
他要追随她的脚步,他不能落了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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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曾向顾失月提及,瑶春池眷养了一批护院,以保佳人安危,即便是外出去到贵客府上吹弹起舞,亦会有护院跟随,在府外保其平安归池。
顾失月一下明了了此前她始终未想通之事。
白禾今年正待及笄,贪财的老鸨亦暗自为她敲定了梳拢一事的贵客人选,陆老爷。在这个节骨眼上,白禾之躯切不可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不然皆会影响定价。
老鸨手握木镯,即便她深信白禾外出定会行止端庄,不出纰漏;但她如何能保证,夜晚任由这般美人步入市井,无人会心生邪念,进而对她有所伤害呢?
老鸨虽能约束白禾,却无力左右他人之举。
所以顾失月决不相信,老鸨收下了木镯,便只是静坐于勾栏中,安然待白禾归来。
她得好生护着白禾,这可是她的摇钱树,她不愿白禾受伤,并非出于怜惜,是怕玉女折价,损了自己的利。
兰妈定会派人跟着白禾,好生看顾着她,莫生意外。
溺毙的义子?
这可难说。
卷宗提及此事时,特意撰写与此案无关,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非得刨地三尺以查明,这三百两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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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春池内,兰妈晨时便立于门扉处翘首以盼,盼的并非恩客,而是昨日那绝色女子。
她须得趁还有精神,多榨些银两防老,男人自是靠不住,所以她从未有婚嫁之心;这也难免膝下无子。在瑶春池多年,护院里倒是有个青壮年颇得她赏识。
陈谷是个孤儿,来此做活兢兢业业,未曾怠慢,亦对她百依百顺,瞧着陈谷一片赤诚之心,兰妈干脆认了他做义子,见自己有了亲人,陈谷对这个所谓的义母更是孝顺,万事尽心尽力。
兰妈愈发喜爱他,亦盼着早日过上下乡清闲,承欢膝下的日子。
可老天也并非时刻眷顾她,夺走她的摇钱树,复又带走她的好儿子;自陈谷死后,她总能想起二人夜间对月而坐,彼此诉心之景,她怜惜义子过往的孤苦伶仃,誓要予其温暖,予其亲情,陪伴他教养他。
可他死了,死得猝不及防。
还没等兰妈哀从心生,怒从心起。
她就不得不缄默着接受这一切的发生,她不能问,亦不能探。
她深知自己算不上良人,却也罕见得生出过柔情与怜悯,只是或许她注定只能做恶人,展露的分毫良善,也终将堙灭于那良夜。
念及此,一滴清泪竟悄然滑落,带出一片凉意;察觉到这忽生的忧思,她微抬玉手,只是轻轻一抹,那泪便如晨雾般消散无踪,只余下她淡然若水的神情。
无碍,她还有钱财作陪,她护不住人,难道还守不住这一房珍宝吗?
何况老天亦要给她补偿,月儿便是佐证。
“兰妈,我来了。”
念曹操,曹操到。
“月儿,这明明才作别一夜,我想你想得紧。”兰妈揽过面带纱丽的女子,朝她身后东张西望一番,疑惑道,“你姐姐呢?”
“阿姐愿意来此陪我了,只是,这几日奔波不停,她染了风寒,实在是没力气下榻。待她好转些,我去把她接来。”顾失月软着嗓音,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一早想好的措辞。
“应允了便好,那望她早日转安,兰妈我还等着好生瞧瞧,这比月儿还美的女子,得是何等仙姿啊。”心中的石头终是落了地,兰妈好若已望见贵客踏破门楣之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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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权贵欺奴,鸨母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