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的都去死 第14章 陈谷之死，溺中存疑

“签呀，月儿，你今日怎么了？”兰妈望着顾失月手握笔杆，那笔尖却悬停在半空，迟迟未落。

两人相对而坐于一屋内，杯盏中的香茗，芳香沁鼻。

顾失月眼角微挑，目不转睛地盯着呈于案几之上的宣纸，‘卖身契’三个大字，刺得她眼眶生痛。

当时年仅十岁的白禾，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子，都是怀着何种心绪签下了这份困了她们一生、字字沉重的锁链。迷茫、无助，她们或许根本不解其中深意，在旁人的威胁与重压之下，被迫于纸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那一刻，不只是身，一同被卖出的还有她们的心。

顾失月没有耐心再继续唱这一曲同血泪而奏的戏了，她可以等，但有人已经等了太久。

太久了。

她轻轻搁笔，笔身落案，计谋已成。

“这...“兰妈见她犹豫半天仍是悬而未决，不免担心顾失月起了反悔之心，正欲开口详讯。

猝然，面前之人却是自腰间解下一枚令牌，随即猛地拍在桌上，恰好挡住了魑魅魍魉般的‘卖身契’三个大字；令牌与案几相撞，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响，霎时击碎这一方的沉闷之气。

顾失月的指尖由于用力而泛白，眉心紧拧，不复柔弱之态；她并未扬声，语气仍尽显不容置喙：“刑部查案。兰佩秋，我有话问你。”

听闻大名，兰佩秋身形一顿，眸中霍然浮现错愕与不解，对当下情形不明所以；眼前人早已潜移默化地换了身份。

顾失月并未留给她时间去琢磨当下的变故，厉声响起，如寒风穿堂：“我并非归属于此县衙门，而是京城之员。自有权跃过此地命官，把人移交至京城。刑部之下，刑法如山，你若不好好配合，后果自负。”

闻此，兰佩秋复望向烁光的令牌，心中对此前顾失月隐瞒身份之事略有考量，可不知其目的何在，登时有些不安。

顾失月凝视对面之人的双眸，毫无妥协之意，一字一顿道：“据瑶春池护院所言，他们中曾有一个名为陈谷之人，此人是你的义子，是吗？”

“是，是的。”

“他怎么死的，何时死的？”顾失月眸光微眯，提醒道，“如有欺瞒，自当治罪。”

“他...四月三十那晚，他因酒醉不慎失足落水，溺毙了。”

“嗯，所述与卷宗所写倒是字句不差。”

兰佩秋干笑两声，肯定道：“这是自然，衙门次日便查明结案，你若是询问过护院，也应当明了我所言非虚。”

“诚然，他们确实是如此陈述，那夜几人正把酒言欢，尽兴之时，陈谷突然离去，而后次日就被发现浮尸于幽影湖中。”

“是，事实正是如此。”

“护院们只说了自己知晓之事，未曾虚言，可你所言，却并非皆属实。陈谷溺水而亡，这点不假，发现尸体之人的证言与仵作的验状皆可作证，至于是他自我失足与否，此事稍后再议。敢问兰妈，你的义子...”顾失月蹙眉半分，身躯前倾，薄唇轻启，“当真是身死于四月三十那夜吗？”

“我...”

“今朝是几月几日？”

“...八月...十...不对，八月二十...二十...”

“八月二十二，距中秋佳节，刚好过去七日。”顾失月淡然道。

“我…我一时没忆起，询问日子做甚...”

顾失月打断其言语，发问：“你可知晓何人对日期最是敏感？”见兰佩秋睁着眼磕巴难应，她轻笑着解答，“是农户。岁月轮转，天时地利，皆关乎农耕之丰歉，生计之安危。播种、耕耘、秋收，无一不需循节气之序，所以农户仰观星辰，俯察物候，皆以日期为要，不敢稍怠。”

“我问你日期几许，你都踌躇不止，难以应答。而瑶春池的护院们，日夜坚守楼中，尤其是夜里，多要务傍身，亦时有随楼中女子前往贵人府邸行堂差之时，可谓日夜颠倒，昼夜不明。因此他们对日期的概念，会更加模糊难辨。更何况那夜他们中几人都沾了酒。”

“他们根本无法确定，陈谷死的那天究竟是几月几日，有人说是四月三十，那在他们的记忆中，就是四月三十。而因陈谷的浮尸先于白禾的尸首一日被发现，对白禾一案不甚了解的旁人，自然会觉得他们是一前一后而死，两起案件彼此毫无关联。”

顾失月忽而拍案而起，力度之大，竟令案上杯盏皆惊，纷纷跌落，碎于瓷石地面；茶水四溅，犹如细雨洒落，不偏不倚，恰落在铺展的宣纸之上，瞬间浸润开来，与那未干的黑墨交织一处；墨色蔓延，宛如幽冥之中，鬼魂深邃不可测之瞳孔，透着无尽之怒意与哀怨。

她接着厉声道：“陈谷与白禾，他们二人分明殒于同一日，同一夜，是或不是？”

只见兰佩秋唇色淡然，失了颜色，颤栗倏尔，却是欲语还休，未吐露一语。

顾失月往昔常与人周旋，察言观色于她而言，可谓易如反掌；兰佩秋无需作答，便已泄了内心所想。

顾失月移开目光，俯身颔首，微微叹息。旋即她缓缓起身，兰佩秋只是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呈正襟危坐之态。

顾失月步履轻盈，在她身旁轻轻踱步。眸光时而低垂，注视着地面精致的图案；时而与兰佩秋的视线于空中交汇，审视意味稍加。

“沉默，有时亦是回答。你昔日对白禾的掌控从无差错，她做事皆需在你眼皮子底下。以你的性子，全然不会随意放任白禾的离开。五月初一那夜她因私事外出，你当然不在意她所为何事，你只在意她能否完好无损地归来。以防万一，你定会找人跟着她，护她周全。“顾失月时刻注意着兰佩秋神色变化，不急不慢道，“当夜你找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的义子，陈谷。”

“他当夜确与同僚酌酒尔尔，却未至醉酒失态之境。他与你惯是关系紧密，平日里他亦颇为可靠。他办事，你自然放心。”

“可让你未曾预料的是，次日，陈谷的尸首竟浮于幽影湖面，而白禾，一直迟迟未归。”

“他身上有酒气，衙门初步判断便是醉酒失足，不幸溺亡，这看来确实合理。”此时，顾失月走到兰佩秋的身边，低下身子，贴着她的耳畔低语，“旁人不知，可你最是清楚，那夜他是清醒着离开的瑶春池。”

兰佩秋面色如霜，津液不由自主地沿着干涩的喉管滑落，发出细微而几乎不可闻的咕咚之声。

顾失月复直起腰肢，朗声道：“况且，他作为护院，有武艺傍身。夜色漫漫，纵使他目光所及之处模糊不清以至步履不稳，他也理应具备自救之能。”

“五月初二，你知晓了陈谷的死讯，而那一整日，白禾依然不见所踪。但凡明理之人，皆能洞察其间之诡异，你想必亦心存疑惑，定能感知令郎之逝，绝非表象所示之单纯。而等到初三，白禾的尸首亦见天日之时，你愈发能确定其中必另有隐情。”

“你折了一个好义子，损了一颗摇钱树。你不可能坐以待毙，任由官府盖棺定论陈谷的死只是一场意外，如此你将空手而归，无丝毫补偿可得。那绝非意外，被陈谷跟踪的白禾惨死；他自己亦葬身于幽影湖。我原以为白禾一案，凶犯仅一人；事到如今看来，不止一人。”

“凶犯的目标是白禾，陈谷于他们不过是顺手牵羊。他们取其性命，皆因他随白禾而行，妨碍了他们阴谋的施行。”

“今日来瑶春池之前，我又去了一趟衙门，找寻了五月初三当日，来寻你详讯白禾相关之事的衙役。”顾失月眼眸轻动，勾着嘴角，右手在衣袖间蹭擦，“有一事我甚为不解，望你为我解答。卷宗上所言那日晨时，你还一副暴躁不耐之态，似是受陈谷之死所影响；可他们言，下午再次来寻你时，你就像变了个人，万分配合衙役的调查，无丝毫怠慢，详述以供其了解白禾之事。”

“怎么，上午还愁闷万分，困惑于义子蹊跷之死，短短几个时辰，你便能将此种心绪彻底消化；不过寥寥几许，你便打消了深究陈谷之死的念头。我原打算一直同你唱戏周旋。但，不好意思，我现在已失了这般耐心...”

言语间，顾失月轻移步履，悄无声息复至兰佩秋身侧，倏忽之间，手中已多了一块锋利无比的碎片，直指坐上人的咽喉；面纱之下的绝色凝重肃穆，她的嗓音低沉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告诉我你是不是知晓其中隐情？还是，有人拦着你，不让你深究其中缘由？说！”

兰佩秋只觉喉头一凉，紧张之情油然而生，不敢妄动分毫；余光所及，那碎片竟源自地上一只破碎的杯盏，瓷片尖锐，犹如霜刃。

“我..我...你此举，岂非徇私枉法...”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每一个字都似被利刃磕碰，断断续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与结巴。兰佩秋虽心生恐惧，但此刻却也坚信顾失月不敢真得伤她。

那块瓷片猝然触及肌肤，再进一寸，便要见血，顾失月冷言道：“你连我的名讳都不知，更不要妄图揣测我的下一步。别觉得闭口不谈，我就真拿你没办法。”

她当然不能伤及兰佩秋，这只是制衡的手段；但她赌得就是对方的惧意，在她潜移默化的侵蚀下，防守终将土崩瓦解，那味‘真’便会悄然泄出。

“你虽不痴傻，却也谈不上聪明。倘若你当真对其中隐情分明，怕是早就露了马脚。”顾失月缓缓道来心中推论，她的目光紧锁于兰佩秋一双眼眸中，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你变更了心绪，不再纠结于陈谷的死因，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势单力薄，难以触及？”

兰佩秋眼尾抽搐，神色分明紧绷，姿态却有放松之势。

顾失月轻摇臻首，否定道：“不对，事实并非如此。你在瑶春池多年，认识相熟的贵客亦不在少数，若是想寻他人帮助，则未尝不可。或许是因为有人不允，你是遭人禁锢，不得探寻其中真相。”

兰佩秋神色微动，眼中很快闪过一丝骇然。

“陈谷当真可怜，他对你唯命是从，始终把你作亲母相待，对你要求之事未曾懈怠，却也是你亲手将他送上死路，你说他在天之灵可会后悔，后悔认了你这么个贪心冷漠之人为母？”顾失月手执瓷片，在兰佩秋肌肤之侧比划着，言语直击其心深处。

“他不会后悔...为何后悔，这不是我的错，此事与我无关，我怎知晓...“兰佩秋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巨石压住，艰难而出。

顾失月肃声而言，打断她零碎的话语：“陈谷含冤而死，遭此劫难他何其无辜。他无亲无故，只盼着一人愿为他谋求真相，以昭雪其亡。他能盼谁，自然是他认定的，在这世上，他唯一的至亲。”

听得此言，兰佩秋心中霎时浮现昔日温情之景。

某日夜里，陈谷为她披上外衣，将一盏温茶捧在她眼前，年岁尚轻的小伙，面带纯真无邪之笑，对着已历经风霜的女人说道：“兰妈，夜色寒凉，切莫让身子受了寒。”他毫不掩饰心疼之意，嗫嚅而语，“您无须再如此奔波劳累，日夜颠倒，以浓妆掩去疲惫之态，着实太过辛劳。往后，您不妨好生将养便是，我身强力壮，凡事皆能担当，您负责安心享福，养家糊口之事，交由我便可。”

兰佩秋永远忆得少年眉宇间的朝气及其信誓旦旦之言辞。

然风华正茂不复，徒留浮尸于世。

她亦永生难忘，那日她认尸之景。在衙门的陈尸所内，只见陈谷的面容扭曲得几乎辨认不出，双眼圆睁，眼球暴突，嘴角勾着诡异的弧度，却非昔日欢颜，而是临终前的绝望与不甘。本该整洁的青衫被湖水浸泡得肿胀不堪，色泽暗沉斑驳，宛若被无数冤魂之泪浸染。衣袂虽随风轻扬，却失却往日飘逸之姿。双手亦无力垂落，指尖微曲，仿佛在生前一刻，仍然在企图挣扎着抓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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