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时日我已难以忆起,但我能确信我曾听到过鬼鸣声。”阿强言及此事,不禁眼皮发紧,向二人娓娓道来。
在听闻那诡谲之声前,阿强恍若幻觉加身,似望见一抹鬼魅之影掠过眼前,正因如此,那晚他心怀忐忑,惊恐难安。
“我记得彼时巡逻至知县廨*,穿过幽影湖后行了不久,我无意间向身侧的巷内一瞥,月影星稀,借着那抹清冷月色,我好若窥见一双头怪物。”阿强双手比划舞动,为自己的描摹增光添色,“一道黑影转瞬即逝,那怪物瞧着有尾巴,且有长髯。”
“你确定那并非错觉?”顾失月确认道。
“起初以为是我眼花,再定睛一望,那东西早没了踪影。但我对这事确有印象,次日还同我的好友提及。”复而阿强摇头,“但我那好友不见人影快三个月了,否则还能让他为我作证一番。”
“如此说来,当夜你是先瞧见了鬼影,而后听见了怪声?”裴青霄总结道。
阿强轻轻点头而言:“正是,看见那怪物后,我就有点心慌,前行约莫一炷香时辰,至此地界,便听闻巷内有异响。”
“所以你驻足于此,但却并未深入探寻对吗”
阿强抿唇作思考状,而后颔首:“先前所见之景已令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我立于巷口提灯一照,未见异样,便未敢深入。”
顾失月点头表示了然。
“这些事情你之前皆同那位好友言及?”
“对,次日我便与他诉说了此等怪事。噢,实不相瞒,我这好友就是在陆府里当值的奴仆,陆老爷的随侍;亦是我这好友在虎口救了我。我之前去陆府应召之时,好友与我还不相识,他给我展露了他身上的伤痕,劝我不要来此,我看了那身上都没几块好肉啊。”说及此,阿强不禁咬紧牙关,眼中流露出心疼之情。
“既然受此虐待,为何不速速离去?”裴青霄惑然。
“我曾劝他另寻他处谋生,离开陆府。但他不愿,说陆老爷给的工钱足,他需要钱财,且是数目甚巨之银两。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况且平日我亦未曾见他用钱甚丰,于是询问他要这么多钱做甚,他也不同我讲。”阿强言着,似还有些来气,“过了些时日,他人还没影了,我前去询问,陆府的人告诉我他请辞返乡了。”
阿强霎时言辞激动:“你们评评理,这还是朋友吗?这返乡了也不同我讲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真气煞我也。”
“许是有何急事,不曾来得及同你言明。”顾失月安抚他,如此说道。
“我不信,归家后寄封信总可做到吧?而今近三月未有音讯,我看根本未将我视为朋友。”阿强两手抱臂,语气愤懑,却也泄着委屈。
这长久无讯,若是不讲情谊不愿同阿强往来反而是幸事;就怕是遭遇意外,无法传递消息。
顾失月叹息,不解于自己总将事情往坏的方面考虑,于是她和声道:“他家在何处?得空你也可以前去探寻。”
原以为听了这话阿强会稍感舒心,却没料到他更是怒火升腾:“我跟你们说,他从未同我讲过家乡之所,确切而言,我除了知晓他名唤阮十鱼,其他事我一概不知。”
他沉默霎那后,又补充道:“谁知道这名字是真是假。”
此时一旁的两人皆不知如何言语,阿强撅了撅嘴,复而宽慰自己,叉着腰灿然一笑:“罢了,无碍。他脱离苦海平安即可,告不告知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望着他自己一来一回就解决了这般愁绪,顾失月不禁失笑:“你能如此想,真是极好。”
如今有了阿强对怪声和鬼影的回忆,已经可以佐证出他们此前对于事发的推论大致无误。
所谓的双头、长尾巴、长髯怪物,不难想明。那并非阿强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之景。想来,正是那名凶犯身背晕厥的白禾,在月光浸漫下,倒映于墙面的影子,长尾巴就是白禾吊在凶犯身后的下肢裙摆,而长髯,则是白禾垂头向下,披散于凶犯身前的长发。
由于凶犯是在巷内奔走,他行经路途的速度比起绕主街巡逻的阿强来说,要更加迅捷,这也是为何凶犯后来在巷内意图对白禾不轨,能刚好被后来赶上来的阿强碰见。
阿强听见的鬼鸣,也正是白禾发出的‘唔唔’声。因为白禾尸首的口鼻处并未有手掌印记,故而推断她的口中定是被塞入了阻塞物。
阿强在巡逻到这一片时,考虑到无人居住于此,所以未曾呼喊打更,只是听到怪声后驻足观望,手中的灯光被巷内拐角的凶犯察觉,由于担忧阿强会前来查看,所以迅速勒死白禾后,立刻逃离。
若是阿强在听见异响的第一刻便前往深巷查看,或能与凶犯撞个正着;若是他能前去查探,即便让凶犯暂时逃脱,也能在当夜便发现白禾,不至于让她的尸首在深巷拐角中瘫软整整一天后,又给予了凶犯转移尸首的机会。
怪声并非来自令人惊惧的鬼魂,只是一个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女子。
可凡事,没有如果。
“我应当立即查看,不应犹豫行事,都怪我,我太懦弱了。”阿强不免愧疚不已,言语吞吐。
“你上任没多久,未能适应,虽然遗憾,但这事并非你的过错,一切皆是凶犯之罪。”顾失月眼眸低垂,“今朝亦深感你的讯息,对我们大有裨益,不胜感激。”
“不必言谢,我亦确有失职。日后我打更巡逻之时,有任何异动我定皆会谨慎对待。”阿强握紧双拳,肃声而言。
“阿强,那我们先告辞了,辛苦你一夜的打更,今早又同我们奔波,好生歇息。”裴青霄微微作揖,向他告别。
“望你们早日破获此案,日后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尽管来寻我。”阿强俯身回礼,轻抬双臂,掌心向内,缓缓前伸,继而屈肘下敛,手腕微垂。
因其手臂的动作,轻‘当’一声,一特殊物件自其长袖间滑落,坠至腕口处,终见天日。
那物件模样并不新鲜,正与顾失月怀中之物呈相似样貌。
“阿强,这手镯...“顾失月眼疾手快,登时上前,凝视着阿强左手皓腕之上的镯子,开口发问。
是个木镯。
人们佩戴的手镯,大都以玉石金银,或是玛瑙所制;即便选用木质,也应当是檀木,很少会选用一般的木材来打造。
阿强有些愣怔,却仍是乖乖取下手镯,展颜道:“这个吗?这是好友赠予我的,别看它平平无奇,但却是他亲手打造而成,我很是喜欢,日夜佩戴,不曾取下。”
顾失月从阿强掌心轻手拿起木镯,置于眼前,细观内圈处,只见其中正正刻着一个‘阮’字,她摸索着字样的突起,又连忙从怀中掏出白禾的那只手镯,仔细描摹,白禾的这只,其间刻字的右半边虽已因火焰灼烧而变形,但左边的偏旁部首摸起来的形态触感,与阿强的手镯可谓是如出一辙。
“你方才说你的好友叫阮十鱼?”顾失月旋即问道。
“对啊。”阿强看见顾失月手中另一只手镯,也不禁生疑,“这怎么还有一只,也是阿鱼做的?”
顾失月点头:“这是白禾的物件,阮十鱼可曾向你提及过白禾?”
阿强思索半响后,否认道:“不曾,他们二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怎会与白禾相联系,只是他的主子对白禾甚是投情罢了。”
阮十鱼是陆老爷的随从,如此他应当确有机会接触认识白禾。难道他亦心悦于白禾,如此便将木镯赠予她?
“白禾对这木镯如此珍视,难道她与阮十鱼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裴青霄如此揣测。
顾失月轻言:“是有这种可能。或许是阮十鱼陪着陆老爷至瑶春池之时,得以幸遇白禾,来往间有了交集。”
“啊,那阿鱼挨揍莫非是因为被陆老爷发现他存了此般心思?”阿强不禁骇然。
若真是如此,倒可以解释为何阮十鱼愿意一直留在陆府赚钱了。或许他是想攒钱为白禾赎身,既然阿强说他已了无音讯近三个月,算来正是在白禾身死后不到一个月便离开了陆府,应当是因伤心过度,想救的人已然身死,便也失去了继续留在此地的理由。
“这些他从未与我提及,也许是担忧我嘲笑他不自量力,嘲笑他痴傻。”阿强琢磨着,惊异于竟从未发现好友有如此心爱之人。
“阮十鱼不在,这些也只是我们的猜想罢了,但可以确认二人情谊不浅,白禾不惜舍命也要从火海中捡回这镯子,定也是真心待他。”顾失月柔声道。
阿强已对此深信不疑,此刻心里突然难受得紧。阿鱼日夜服侍着陆老爷,看着老爷流连于白禾身旁,想来也是频频轻薄于她,定也会在言语间淫臆这女子,阿鱼听着,看着,望着心悦之人深陷泥沼,却无能为力,该有多痛苦。只盼着能攒够银两,得以为其赎命。
“原来那时,他真的起了偷盗之心...“阿强不禁呢喃出声。
“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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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死狗奴,竟敢觊觎老爷的财物,那是你配碰的东西吗?给我狠狠得打!“陆府管事大声呼喊着。
于陆府府邸门前,阮十鱼跪伏于地,身形蜷曲,一侧仆从,手持厚重木板,每一次挥落皆带风声,狠狠击于阮十鱼瘦削之背。周遭之百姓纷纷聚拢,围观此景,皆瞩目于这等整治下人之场面,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让大家都瞧瞧,在老爷身边做活这么多年,老爷待你不薄,你这等猪狗居然敢偷东西!该罚!”管事继续怒气冲冲地呼喊着,木板锤击得愈发猛烈。
阮十鱼一言未发,脸色惨白如纸,面上冷汗涔涔,身躯颤抖着。须臾间,但见血痕斑驳,自其背脊蜿蜒而下,染红了衣襟,滴落于青石之上,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陆十鱼心觉今日自己的小命,许是要交代于此,他倒是无谓这条残命,只是...
他闭着眼,脑海中只惊现那女子的身影,她唤他鱼儿,温柔地替他抹去泪痕,他心心念念寻了五年的人就在眼前,却陷入水深火热中,他仍无力挽救,是他无能...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这是在杀人!”一道迅捷的身影从重重人群中挤出,阿强跑到跟前,发狠推开手持木板的仆役,随即拦在了阮十鱼面前,“再不住手他就要被你们打死了!”
阮十鱼勉强抬首,目光迷离间,觉眼前人影似曾相识,然此刻周身剧痛如潮,直冲脑海,令他神智恍惚,思绪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其气息渐弱,犹如风中游丝,终是支撑不住,身躯缓缓倾倒。
“喂!喂!醒一醒,醒一醒!“阿强连忙蹲下查看他的情况,指腹于其脖颈处轻探后,感受到脉搏微弱的震动,方长出一口气。
还好没死,只是疼晕了。
但若不及时救治,半死也要变成真死了。
“你是何人,我教训手脏的狗奴,干你何事?”管事见状,满不在乎道。
“我呸!奴隶制早废除了,杀人犯法,天经地义!就算他是你家老爷的随从,你们也没权利这般处置他,你说他行偷盗之事,可有证据?”阿强愤懑不平道。
“证据?我亲眼看见他在库房门口鬼鬼祟祟,图谋不轨,若他已经得手,我早直接把他埋了,那又如何?”
“你并无物证,仅凭一人之言怎可作数?你们家老爷呢?”
“就凭你还想见我们家老爷,你配吗?老爷日前不在府中,但我作为管事,有权管理好下人,今日他触了家规,我自当惩戒。”
“好,那我就把衙门的人找来,让他们来评理,你光天化日下行杀人之举,四周百姓皆是证人,看是他因你之言,以偷盗之罪被判入狱,还是你先杀人偿命。“阿强沉了嗓,掷地有声道。
周围的百姓闻言皆点头附和,他们也一贯瞧不上狗仗人势欺人之事。
那管事的见此阵仗,不复冷静之态,又瞥见地上的阮十鱼看起来已失了气息,顿时乱了阵脚,他忙招呼着仆役们都跑回了府中,随即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阿强见他鼠窜的模样,不禁嗤笑出声,而后他驱散开了围观的人群,连忙将已昏迷不醒的阮十鱼抱起,直奔医馆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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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鬼鸣已解,十鱼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