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蓝月在展台上熠熠生辉,一颗星子点缀在月亮上泛出白光,二者互相映衬,好似生来如此。
张潮看得呆了。那是一件并不算珍贵的饰品,由月光石组合而成,简单中充满诱惑。不过就其价值而言,恐怕很多人都看不上。可是在他看来,那名为“星月”的拍品特殊极了。
那天,张潮难得早起,比平时早了十分钟。当他赶往教室时,他看见黑幕下一轮满月当空,还有一颗极亮的星子忽闪着。他一边往前赶,一边侧过头去看那吸引着他目光的星月。
直到树木渐渐变高,他看不到星月了,才将头转向正前方。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天神下凡,好像有一个住在月宫里的人来到了面前。
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但也只是打了个照面。
他微微垂头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听着自己耳边鼓点般的心跳声,咽下了突然变得多起来的口水。他目不斜视,却总觉得自己的眼角长出了另一只眼,他拉拽不住,只好任由那多出来的眼往那个传说中的人身上直直瞟去。
深刻的眉眼,白皙的肌肤,还有如烟雾难以看清的眼睛,以及明显高大许多的身躯。
他们不算是擦肩而过,反而是带了点互相避让。其实那条走廊宽阔得很,容得下五个人并排而行。可是那一刻,那条走廊变得狭窄无比,好像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那里。寂静与喧闹,在那一刻同时不复存在,又同时张扬地存在。
张潮没走多远,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而,他与那人的视线竟然相对了。天地间的偶遇聚焦在了这两对眼睛上,月光游移着,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投射下一片清辉。于是,他们的眼睛穿越黑暗,遇见了光明。
下一秒,张潮率先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他所在的教室。他在座位上轻轻喘息着,仿佛刚才的他跑完了好几圈操场。他的心在胸腔里跳跃,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多年以后的现在,“咚咚咚”的声音在张潮耳边再次反复响起,他记起了自己与韩清之间的第一场会面。
他嘴里默默念叨着:“神仙中人……”
宋婉玲见他盯着拍品不挪动视线,便问道:“小潮,你想要吗?妈妈给你拍下来。”说完,她就要举牌。
但是,她还是晚了一步,“星月”已经被人拿下了。她心里满是遗憾,这本来会成为她为自己的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却被她错过了。
张潮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反而安慰她,说:“妈,没关系,再喜欢的东西都比不上真实存在的人。”是啊,对于他来说,“星月”再特殊,也永远比不上他心里的那个人。
拍卖会结束后,宋婉玲要去处理已拍到拍品的相关手续。张潮心中郁郁,想要独处,便说自己在外面等她。
他其实经常会想起韩清。有时候是在突然发愣,有时候是吃到了好吃的,有时候则是在梦里。他人生中的风雪早已过去,他却像是一棵冰封的树,固执地不肯离开,并将根扎向地底深处。
他抬头看向夜空,一轮银钩斜斜地从一座大厦旁升起,星星则没了踪影。他在心里想着:真是一幅破碎的画。
他叹了口气,正要寻个台阶坐下。身后一道声音问道:“你是张潮吗?”
他回头一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便道:“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那个女孩子笑出两个酒窝,显然很是轻松,说:“我是周亦啊,你高一的同学。”
他细细回想,终于在没分班前的回忆里找到了这个女孩子的模样,顿时有些吃惊,说:“你的变化太大了,我真没认出来。”
周亦毫不介意,歪歪头,说:“这不是学会打扮自己了嘛,所以看起来漂亮了,就和以前不太像了。”
张潮找回了一点以前相处时的自在,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能打倒你。”
周亦耸耸肩,眼珠子泛出神采,说:“那你呢?你现在有伴儿了吗?”
张潮显然没想到对方会问到这个,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亦看出了他的为难,便说:“安啦,你不说也没关系哒。我只是关心你,毕竟……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说完她的眼睛里有了水光。
她和一些朋友当年见过张潮和韩清之间的暧昧,也知道他们对彼此怀着怎样深挚的感情。她原以为,这两个人会在大学续写爱的传奇。却没想到,其中一个会骤然凋零,留下另一个,像孤雁般低低悲鸣。从此,他们的世界,只剩下一个茕茕孑立的孤影。
张潮知道,当年很多人都看清了他和韩清之间的关系,便笑了笑,说:“没关系,我过得很好。现在,也有了新的家人,嗯……很复杂,但是是我的亲生爸妈和兄弟。我已经迈过沼泽,走上平原了。”
周亦不住地点头,为他感到高兴,接着试探着问道:“那你介意我把你的消息分享给我的朋友吗?他们也很关心你。”
张潮不会拒绝善意,当然是允许了。而且,时隔多年,再次遇到当年认识的人,其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看到过去的人,他才知道,韩清将永远活在他的生活里,不论朝夕。
宋婉玲处理完手续出来,就看见儿子和一个女孩聊得正欢,便走过去打趣道:“小潮,这个女孩子是谁呀?”说着,眉毛还直往上挑,和易曜如出一辙。
张潮有点无奈,“妈,这是我高中同学,周亦。”
周亦想起张潮说的“复杂”,便没有多问,加了他的联系方式,聊了一会儿后就先行离开了。
“我还以为,那个小姑娘对你有意思呢。”宋婉玲叹息着说。
张潮为她打开车门,挡住头顶上方,说:“妈,她知道我喜欢男人。”
宋婉玲惊讶万分,她以为张潮长得那么正派,应该是个异性恋,怎么就跟易曜反着来。
张潮从另一侧上了车,掏出手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说:“我高中的时候跟一个男孩谈过。妈,你想见见他吗?”
宋婉玲这会儿已经惊讶过了,缓了缓心神,终于还是忍住了心里的疑问,看似平常地说:“他在哪儿?妈妈愿意去看他。”她想的是,如果能借此拒绝秦家,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张潮在手机上滑动几下,找到了当初易曜见过的照片,凑到宋婉玲身边,说:“这个就是。他叫韩清,长得很白,很帅,学习很好,打篮球也很棒。关键是,人也好,很有责任心,也乐于助人。”
宋婉玲越看越满意,这孩子看着比秦家小子好多了,有正气。她忙问张潮:“那他现在在哪里?他人这么好,你该一直跟他在一块儿才对。”
张潮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可终究只说了几个字:“他十七岁时去世了。”
宋婉玲感觉自己再次受到了刺激。回忆起当初派人调查到的资料,上面记载着高二时张潮有抑郁倾向。当时她以为是经济压力和学习压力造成的,现在想来,恐怕与那个孩子的离世有莫大的关系。
她这次没有了夸张的语言和动作,只是轻柔地抱住她失而复得的孩子,拍了拍他的后背。
车子不断冲破黑夜的阻隔,带着他们来到了公寓楼前。
宋婉玲想送张潮进去,顺便去看看这几天因为写论文不敢出门的易曜。
临进门前,张潮拉住她的手,说:“如果迫不得已,我比易曜更适合去秦家。”
宋婉玲想说什么,他伸出食指抵在唇边,说:“嘘。妈,我这辈子一直在失去,但这次我想守护。易曜对我来说很重要。当年我本来想随韩清而去的,后来是看到了易曜发布在网上的视频,我被他的阳光吸引,才渐渐走出了阴霾。成为他的朋友,乃至于室友,其实是我精心设计的结果。我不想看到他伤心的样子,也不想看到你们奋力挣扎,最终却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想成为那个挡住暴风雨的人,尝试一次成功的守护。”
宋婉玲捂住嘴,眼泪溃堤而下,接着她抱住面前的孩子,说:“小潮……”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很难改变秦寒云的决定,因为那个孩子执着起来,真的很吓人。就像当年的结亲合同一样,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充满志在必得。
易曜迟迟没有听见人声,没忍住从楼上下来,打开门看见他们在铁门外互相拥抱着,便出来说:“妈,潮弟,你俩进来呗。”
宋婉玲背过身擦了擦泪,继而转过去,说:“我就不进去了,看你还活着就行。你赶紧把论文解决,下周咱们去小潮的老家看看。”
易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说要去见见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张潮生活过的地方,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雀跃,“好好好,我明天就解决!”
目送宋婉玲离开后,易曜拉着张潮进去,问道:“你俩刚才说什么呢?在外面站了那么久。”
张潮摇摇头,却想起了一件事,问道:“你以前被人下过药?”
易曜拍拍脑袋,头上的鸡窝越发蓬松,说:“噢,大概是六年前吧,去酒吧被人坑了。还好我跑得快,要不然我就完了。说不定要被人卖器官,这样你就见不到我了。”
张潮心想那可不一定,他很早就见过易曜,比六年前还要早。
易曜接着说:“你怎么知道的?妈跟你说的?”
张潮回道:“是的,她想告诉我警惕点。那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药吗?”
易曜往沙发上一躺,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跟大学同学一起去的,本来想去见见世面,你也知道的,咱们大哥是个老古板,从来不允许我去酒吧。我只点了一杯度数很低的酒,从头到尾都没经别人的手,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张潮试探着问道:“当时没有谁向你示好吗?会不会就是他呢?”
易曜想了又想,想起一件事,说:“有倒是有,但是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秦寒云那会儿问我要不要结婚,我就说我喜欢在上面,接受不了在下面。他也挺爽快,没再缠着我。”
张潮可做不到像易曜这么直白,便有些不自在地转头想走。
可是易曜脑袋一歪,就看见了他颈侧的吻痕,便冲到他面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问道:“潮弟,你这是跟谁鬼混了?!老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