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到练习室的时候,张铭阳的同学已经在课室里等着我们了。
那是一间宽敞的练习室,能够使用这间练习室的学生都是钢琴系老师的心尖宝贝们。我和张铭阳的同学互不认识,他只向他同学介绍了我,并没有对我介绍他的同学。
张铭阳坐在钢琴凳上揭开了琴盖随便弹了一些手指热身的内容,就为我弹了贝多芬的月光。
他弹琴真的好听,修长的手指灵动的在键盘上舞动,我和他的同学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的听。
“其实我不喜欢贝多芬的月光。”他一边弹一边一边对我说,“贝多芬总是太规整,我喜欢德彪西。”
说完他又开始弹德彪西的月光。
德彪西如梦如幻的旋律听得我心旷神怡,等他就快要弹完了,我又问他现在还能弹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嘛,他笑了一下,原本梦幻的德彪西就消失了,一开始只是简单的旋律,就像每一个不起眼的风和日丽的日子,而后,猛烈的和弦如狂风骤雨一般毫无征兆的席卷而来。
“哇,见证奇迹。还是老师你的话好使,我怎么求阳哥他都不给我弹这个,他说没意思。我的天,拉赫马尼诺夫还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
同学在我耳边说,我却听他弹的入了迷,什么话都没有回答。
他弹了一会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张铭阳停了下来打开门,门外站的是白宇轩。
“白指挥,有什么事。”张铭阳问他,没有请他进来的意思。白宇轩主动询问能不能进来听你弹钢琴,张铭阳也就答应了。
张铭阳又回到了钢琴凳上,他夸开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弹起李斯特的钟,“那天你说你喜欢这首。”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打开到极限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舞动。
他说的那天是我给他第二次上课的时候。那天他拿着他的翻译作品来我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大开着窗户探头出去听钢琴系的学生弹奏着这首曲子。我对他说可不可以晚几分钟开始上课,我想把这个人弹的听完。他坐在一边问我在听什么,我说是李斯特的钟。“我很喜欢这首曲子。李斯特这个人很有意思,是帕格尼尼的忠实追随者,他本身就是个音乐天才,甚至被音乐之神贝多芬亲吻过额头,可他却沉迷另一个音乐天才。”
我望着窗外说的这段话,我不知道张铭阳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其实那个时候我不是在对他说,我只不过是自己想说了。
我沉浸在张铭阳的琴声里忘记了一切,甚至连遥远处传来的上课铃声都被我的耳朵忽略了。“老师,你这节是不是有公共课?”还是张铭阳提醒了我,我才像如梦初醒一般从练习室冲了出去。
我要是学生,这节课就不上了,旷课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不行,我是老师,老师和学生最大区别就是,无论怎样的原因都不可以任性的缺课。
我一路跑到公共课的教室,根本来不及再回到办公室拿电脑。随便讲些什么吧,我想,讲些我想讲的,与课本无关的。
可讲什么呢,我拿起粉笔才意识到自己不带电脑上课的后果。没有视频和图片做展示,意味着我要接连不断的口头讲解九十五分钟。真是对知识储备和体能都是巨大的挑战。
而且有一个很麻烦的事,我不记得上节课我讲的什么内容了。
因为上课完全依赖着ppt,以至于现在完全都不会再去很认真的备课。再加上开展给各个系的课程进度不统一,所以当下这一节要讲什么我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
来吧。我想,就像那些宗教的布道者一样,今天的我是一个音乐文化的布道者。
我在讲台上讲着连我都觉得逻辑混乱的课程内容,其中还穿插着神话传说奇闻逸事。当我真的尝试以自己的叙述语言和学生沟通的时候,我发现学生也不再像曾经那样一副只顾着低头玩手机和抬头拍我的ppt。甚至有学生开始应和我的问题和我互动起来,这真是始料未及的事。
我正讲到兴头上,从教室后门走进来的一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他穿着宽大的短袖T恤,满是纹身和手环的右臂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猎奇的目光的洗礼,径直走到了我面前。
“你的电脑,张铭阳让我帮你拿过来的。”
白宇轩把电脑放在了我的讲台上,然后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就坐在我面前,直勾勾的望着我。我所有的思路在那一刻被冲击的支离破碎。我刚才说到了哪里,我下意识的问。
“你说到上帝应允亚伯拉罕以羊代替他的儿子以撒作为献祭,预示着人类祭奠的仪式从活人献祭转变为以牲畜作为贡品献祭。”
白宇轩用我刚好能听得到的声音回答了我的问题,可是即使我知道刚才我说过什么,接下来还要说什么我也完全衔接不上了。
我索性打开电脑对学生说,我们看个视频吧。
我把自己的电脑和学校的多媒体系统连接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把我的电脑桌面投屏在教室巨大的公共屏幕上,心里想的都是白宇轩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拿到的我的电脑。
用早已储备好的资料混过了剩下的课程时间,下课铃响起时我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我收好了电脑准备对白宇轩说一声谢谢,尽管我觉得即便他不来送这台电脑我也能很好的展开这节课,但是该有的礼节我还是表述一下吧。
我从讲台上走到他面前刚准备开口,他却抬着头问我,他的发刊用的论文怎么会在我这里。他用质疑的眼神望着我,就像我是一个不怀好意鬼鬼祟祟的小偷一样。
我问他什么论文。
“施特劳斯到勋伯格,调性的崩塌。”他说。
我听着这个名字耳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他看我好像是在检索我的记忆,就再次提醒我,你放在桌面上的那一篇。
“那是你的论文?”我吃惊的问。那篇是之前萧老传给我让我修改的,当时我改的很细致,因为行文十分符合我的审美,其中使用的词汇十分有张力。虽然行文看上去并不想像一个长期从事理论专业的学生应有的笔力,句子和句子之间的衔接还不够流畅,但是专业水平和灵气也已经足够惊人了。
我没有想到那篇居然是他论文。我说那篇我改过。他喔了一声,就从位置上离开了。
他的态度让我很在意他对我改过的论文是否抱有成见,我从教室追了出去,好在他也没有走的很远。
白宇轩。
我从背后拍了拍他。
他转过身看到是我,就摘下了他耳朵上的无线耳机收到了口袋里。我正处于一个十分焦虑的情绪下,我无法接受任何有可能发生的无序事件,我说你把你的无线耳机收好,收到那个小盒子里。他皱着眉头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此刻的我确实不可理喻。
他当然没有按我说的去做,他问我找他干嘛,然后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我像一个遇到危险就不断吞下空气把自己膨胀起来的河豚。我就快要爆炸了。
我说你先把你的耳机收起来我们再说,我依仗着我是老师的身份向他发号施令,他却不在乎地讲耳机盒子在车上,他根本没有带在身上。
我叹了口气,很大的一口气。我觉得这样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有可能就会丢掉一个耳机,担心这样无序的事件的发生让我颇感压抑,我不断深呼吸调整我的情绪,可白宇轩大概误以为我在为他的行为感到厌烦,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差了。
我看他拿出口袋里的耳机准备重新带上,我赶紧问,你刚才喔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在强压着他的怒火,因为我看上去似乎有些歇斯底里。他说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你讲话的意思。我眯了眯眼睛,迅速组织我的语言逻辑,我说我想问你,你刚才听到我说那篇论文稿是我修改过的,你说喔,这个喔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此刻瞪大的眼睛大概是觉得他面前站着的是个莫名其妙的怪物,他应该是为了尽快摆脱我的控制,对我说喔就是喔啊。
“你觉得我改的不好嘛。”我焦急的问。他说他根本不知道他拿到的是我改的,还是萧老师给他改的版本。
是呀。我怎么忽略了这一点。我轻轻舒了一口气。
白宇轩看我又不说话了,就问我,那他可以走了嘛,他后面还有别的课,现在已经迟到了。我嗯了一声点点头,完全忘记问他为什么张铭阳会把我的电脑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