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完饭,张铭阳找我拿了车钥匙说要去买点东西,我每次把车钥匙交给他的时候都要嘱咐他一定要小心。我的车不过是一台不超过十万块的corolla,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这种塑料壳品质的车给人带不来多大的保护作用。
张铭阳走了我的办公室就安静了。我打算趁着这好天气晒晒在桌子上眯上一会。
睡眠障碍其实是很要命的事,我会在各种时候感觉到疲惫,比如现在,比如下午站在讲桌前,比如早间系院里永远也开不完的犹如一道莫比乌斯环的冗长例会上,可只要躺在了床上,扑面而来的清醒促使我的大脑不断的运转,速度飞快叫人透不过气。
我才刚在我的桌子上摆好了姿势,恼人的敲门声就响起来了。
请进。我说。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闲的要命的学生一定要在这么个时间来找我探讨学术大事。
“你找我?”
白宇轩带着压倒一切的清高劲头走到了我办公桌前,他站在那里四处看了看,搬来一张靠着墙放的靠背椅在我面前坐了下来。那做派像一个强权领袖,只等我乖乖交出我所有的权限。
“衣服还是还给你。”我说着,从脚边把那个巨大的纸袋放到了桌上。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他倒是比我更想要先发脾气,我强压着怒火对他说这不是固执,这是我的选择,我可以选择接受你的道歉或拒绝。”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拒绝。”他反问我,“我没有把送了人的礼物又拿回来的习惯,因为我觉得那是一件很晦气的事。”
“请你尊重我。”我说,然后他说,你是不是也要尊重我。
这样无止境的对话让我觉得有限的精力在被白白的浪费,我不耐烦的说,让你拿走就拿走,你怎么这么烦人。
“不可理喻。”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没等我逐客,他就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我的办公室,门再一次被摔得死死的,我坐在办公桌后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身体因为过于愤怒和焦虑而不住的颤抖。
我用深呼吸调整我的情绪,如果不及时调整我会陷入一种强烈的自我否定状态中。一旦负面情绪不可遏制的蔓延,对我,对下午即将面对我的学生都是很糟糕的场面,我不想因为情绪化伤害无辜的学生,他们只是来学习的,没有任何意思需要承受我的坏脾气。所以我只能依靠自我伤害的方式来调整我的状态。
我的精神状态不好,这我知道。可除了我,谁都不能知道这件事,我是一个高校年轻老师,如果被别人知道我了我在心理上有些疾病,我的职业生涯大概也就到头了。
哪个学校能接受一个心理有创伤的老师为他们培育年轻的希望。
我也寻觅了一些心理医生,挂过正规医院的精神科。除了填写了一大堆问卷,得到了成批量的药物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长进。
张铭阳回来的时候看到我情绪很差脸色铁青,忙问我怎么回事。我气急败坏的说,又和白宇轩发了一顿脾气。
我确实可以用药物来抑制我敏感的情绪,但是那些药物总包涵着或多或少的镇静剂成分,吃完我总会有些昏昏沉沉,动作也会变得迟缓,所以我不能在还有密集课程的中午去吃那些药。
我只能由着那些情绪燃烧,像燃烧的一梱枯树枝那样,干等着燃料烧尽,我的精力也在煎熬里被耗尽。
“吃个巧克力棒。”
张铭阳从他拎回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根巧克力威化饼让我吃。我看着他的塑料袋里有整整一盒,我说我从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吃这个。他说不是他喜欢,为了避免以后我再遇到没有时间吃饭的困扰,他要囤一些干粮在我的办公室。
“这样哪怕是世界末日来临,你也可以躲在这间办公室,看着人类被未知的不可名说的力量摧毁,一边吃着巧克力威化饼等我来救你。”
他说这个我的心情就慢慢好起来了,也可能是威化饼的功劳吧,我吃完了一根找他又要了一根,我说人类都被摧毁了,你来救我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当然有意义。”他说,帮我剥开威化饼的包装纸才递给我,“我可以带你突出重围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说人类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他笑着说那就带你到月亮上面去。
我说当人类看到月亮真实的形态时,他们把月球上那些遭受陨石撞击而形成的凹陷全部想像成了奶酪上的洞。还有银河,也被叫做牛奶河。真是无论在什么时候,人类总能持者‘所有我不懂的都是食物’的这样一种乐观的幻想。
“所以你说,把火星人想像成章鱼的样子是不是也是受到了章鱼干的启发。”他给我递来了一瓶三得利的乌龙茶,乌龙茶摸起来还是冰的,他用纸巾擦去了挂在瓶子外的细小水珠,瓶盖也已经贴心的被拧开了。
张铭阳做事情永远是这么体贴细致。
我时常觉得张铭阳是不可多得的优质少年,他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张狂,却比他们多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即便我不太关注他人的私事,我也还是会忍不住问,张铭阳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林琪瑶一直心心念着张铭阳。
张铭阳傻呵呵的说,我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林琪瑶着急的问,你上中学难道没有谈过恋爱嘛。张铭阳说怎么可能谈恋爱,被我爸爸妈妈知道还不给我把腿打断。他说着,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问林琪瑶早恋啥滋味,你给我们分享一下。
林琪瑶双手抱在胸前昂着头骄傲的说,哎呀,那滋味可好了,简直跟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王一样,那可真是喜怒哀乐都能挠人心弦。张铭阳说是嘛,是个什么人能让你林琦瑶俯首称臣啊。林明瑶吃惊的说,张铭阳你是不是傻啊,怎么是我俯首称臣,我才是那个王好吧。张铭阳说真是羡慕,我是体验不到了。
我说张铭阳就算你家里不让你谈恋爱也总有喜欢你的人吧,你一看就是很招人喜欢的样子啊。张铭阳摇摇头说,可惜别人不像你这么觉得啊,并没有人主动来和我说喜欢我。
“之前那个教育系的女孩不是追过你嘛。”林琪瑶借机刺探张铭阳的私事,张铭阳一脸茫然的问,哪个教育系的女孩啊?
“就是那个总梳着两只马尾辫,个子小小,天天穿连衣裙的那个。”林琪瑶看张铭阳一副呆楞的样子,简直急得要跺脚。
“她啊。她喜欢张铭阳?”林琪瑶那么一描述我就想起来了,好像有几次我在路上碰到张铭阳的时候他都是和那个女孩走在一块,女孩子总背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毛绒包包,手里捧着上课的资料书。
因为我总是很奇怪,既然资料全在手里捧着,那她那个大包包里装的是什么呢?
“啊?她喜欢我啊。”张铭阳自己都像第一次知道真相一样。
“你俩下公共课不是总在一块嘛。”林琪瑶问。
“因为她每次都有好多问题要问我啊,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她问我贝多芬在什么时期开创了浪漫派先河,又问我马勒和施特劳斯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每次下课都要花好多时间给她解释。”张铭阳满脸无奈的说。“而且音乐史它也不考这些啊。”
“那不就是喜欢你。”林琪瑶从来不会觉得张铭阳是在装傻,她觉得张铭阳是真的迟钝。
“哪里喜欢我啊,明明把我当免费的补习机器。我每次都想跑来着,总能被她抓到。”
我听着两个学生的对话,笑得乐不可支。这可真是青春限定的甜蜜烦恼。
“要不你俩在一起吧,你看我们瑶瑶又聪明,又好看,她要是也强行找你补课了你就让她直接找我,我来给她补。”
那是我第一次仗着手里有点老师的特权乱点鸳鸯谱。林琪瑶一瞬间脸都要羞红了,张铭阳却真像个傻子一样对她说,你看,老师说你需要补课,你今年成绩肯定不如我。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道张铭阳是林琪瑶心里那个小心翼翼的不可言说。
我吃了甜食又喝了乌龙茶,心情也好了许多,我一边把瓶盖从瓶口拧回去一边问张铭阳,你会弹贝多芬的月光嘛。
“当然会啦。”我觉得张铭阳这个‘当然’是告诉我,我问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
“可不可以弹给我听。”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让张铭阳给我弹钢琴,我之前从来没有对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所以他也是很诧异的问我,你现在要听?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听,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他说好,我们去练习室那边。
我们从办公室走了出去,我锁了门,张铭阳帮我拿了钥匙和没有喝完的乌龙茶。我们一起走在校园里,中午的校园静谧祥和。碧空如洗天高云淡,我抬头看看天空,太阳明明离我们那么遥远却让我们觉得那么温暖。
张铭阳在我身边和同学打电话,确认有没有可以用的空的练习室。我转头看着张铭阳上扬的嘴角,我以为他的精力都放在电话上了,没想到他突然回头与我四目相对,我甚至来不及躲避他灼热的目光,那一刻我的心猛烈的跳了起来。
他说他让钢琴系的同学帮他借一间有Yamaha三角钢琴的练习室,同学现在过去在那边等我们。
我总是替他没有报考钢琴系而惋惜,我觉得拥有那么大的天赋却毫不珍惜真是人生最大的浪费。我当年也曾苦学过几年钢琴,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弹的不得要领,我那十根手指头像是民主制度的忠实拥护者一般,每一根都有各自独特的想法,从来不会按照我心中所想的来。后来当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一块的艺术天赋后就只好无奈放弃了。
放弃弹钢琴的那一年我十七岁,老师对我说不要妄想了,你这样的水平无论如何都够不到钢琴系的要求,转作曲系或者音乐学系还能有一线希望。
那一天我难过了很久,我难过我坚持了十三年的努力居然连合格线都达不到,我难过在那十三年里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实话。他们只说,弹得不错,继续加油。
弹得不错,继续加油。
可你无论如何都够不到钢琴系的要求。
在我被迫放弃弹钢琴的那一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钢琴的黑白键盘了。
后来我也对张铭阳说我的委屈。我说我是实在没有天赋才放弃了弹钢琴,从实践转向了理论。可惜你那么有天赋,还不去珍惜,我真是嫉妒的要死。他说弹钢琴太累了,“我每天都要弹6个小时,晚上12点睡早上5点起床。我又根本一点都不喜欢,实在是吃不消。”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不要说天赋,我连他一半的努力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