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坐在高级餐厅的方桌两端,食物精美,我没有胃口。
餐厅在53层,我们的房间在88层。白灵泽是个商人,他喜欢这些吉利的有好兆头的数字。
“那段时间我忙着整合公司的资源上市。一个小公司,不过是新三板,上不上其实都对我们家没有什么影响。有个竞争对手一直不断骚扰我,我就向上举报他们的账目有很大的问题。”
白灵泽喝了一口白葡萄酒。今天的主菜是海鱼和虾,餐厅搭配的是一瓶雷司令干白。他不断的说啊说,根本不在乎我想不想知道这些事,他不过当我是一只倾倒无处发泄的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公司账目有问题到人尽皆知还要来阻挠我,你说是不是蠢。”
白灵泽要我说,我当然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蠢,我只知道人心在大部分时候总是向恶的。
“轩在上初中的时候因为我误伤了一个人,那个家属一直记恨我,正好找了这个机会伙同了那个公司一夜之间濒临破产的蠢货挟持了他。”
白灵泽轻飘飘的就把白宇轩伤人的事一代而过,在他心里那也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左手血肉模糊,他已经休克过去了。”白灵泽眼睛一直望着桌上琥珀色的葡萄酒瓶,“我当时几乎是要疯了。我弟弟可是演奏大提琴的天才,他只要读完高三就可以去Curtis读书了。”
Curtis,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院,只招收17岁以下的天才少年,这个学校我当然知道。
“他在医院急诊醒来的时候第一句问我的是,哥哥他们没有去伤害你吧。”
说完这句话白灵泽沉默了很久,久得就像他几乎忘记了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正在听他说话的人。
“我带他去了瑞士看手伤,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直到他现在依然需要每周看两次心理医生。”白灵泽将杯中的酒饮尽,服务生适时的又在杯中添了一些,“其实我也应该一直看心理医生,可是我没有时间,一次约谈需要付出四个小时的代价,我哪里有那么多四个小时给他们。”
我没有心情吃东西,食物是怎样端上来就是怎样原封不动的端下去。白灵泽说的话让我难受的喘不上气。
“我对那些伤害了他的人用了点手段。”他笑着用餐刀的刀背敲碎了琉璃糖做的草莓,草莓的外壳四分五裂,里面的果酱混合着白色的炼乳像血和脓一样涌了出来。“足以让他们后悔一万次此生生而为人遇到了我。”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废黜了公开处刑而建立了牢狱制度吗?”他手上拿着那把敲碎了草莓糖衣沾满了红色果酱的餐刀问我,“不是人类突然之间变善良了,认为那些极刑是惨绝人寰麻木不仁的,而是他们发现原本他们想用这样残酷的身体凌辱让受众屈服,结果却适得其反,那些在刑场抗争呐喊的罪犯摇身一变成了为自由权利殒命的英雄。”
当时我并没有明白白灵泽在说什么,我以为是那些回忆让他胡言乱语说疯话。直到后来在医院读到福柯的《惩戒与规训》我才又想起白灵泽讲过的这段话。那本书中除了描述着数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酷刑极刑之外,更深层的讲述了为什么酷刑会消失,为什么国家和国家接连不断的开始完善监狱制度。
在福柯看来极刑不过是一场贺岁大戏般的公开表演,真正的驯化应该是从灵魂深处将人进行改造。
白灵泽常常寻着一些拙劣的借口让我和白宇轩陪他吃饭,他总要给他见白宇轩找个恰当的理由。白宇轩在他纵容下无法无天,他说哥哥我总在用右手好累,白灵泽就要给他揉揉手,他说吃鱼好多刺他不想吃,白灵泽就耐心的把鱼块里细微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鱼刺全部挑了出来,我震惊白灵泽对白宇轩的卑微,我甚至觉得他要把自己一颗心掏出来给白宇轩都怕那颗心太热烫了白宇轩的手。
他自己要对白宇轩好,也逼迫我也要对白宇轩一样好。可让我无奈的是我照本宣科的那些好白宇轩要都不要。他也爱对我撒娇,可不是蛮不讲理而是适可而止,他让我给他做饭,他说小的时候他哥哥也给他做过几次饭,是他逼迫他哥哥一定要让他做,可他哥哥做饭很差劲,做出来的东西都是糊锅底的。
“我小的时候好傻啊,当我发现我生病的时候哥哥会格外心疼我我就三番五次的洗冷水澡让自己感冒发烧。我一发烧我哥哥也不上学了,一定要我在家照顾我。结果有一次没有把握好,一下烧成了肺炎,差点进了急救就没有出来。”
白宇轩有时候会给我讲他哥哥的事,他觉得他哥哥对我格外的好,他说他哥哥总是对外人一副很凶的样子,只有对我又尊重又有耐心。
“小的时候我哥哥总是对我很好,长大后他就对我疏远了。”白宇轩说起来脸上有些淡淡的失落,我说他对你多好啊,又宠溺又包容,我都不知道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是该羡慕还是该吃醋。白宇轩摇着头说不一样,他和他哥哥中间有了一道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
“小的时候我找他要,他会给我吃进嘴里的那颗糖,现在我找他要,他只会另外给我一颗糖,他会给我一颗更好的,更甜的糖,可吃进嘴里的那一颗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给我了。”
戒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明明知道抽烟是不好的,百害而无一益的,可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来一支。
我尽量在张铭阳面前克制着少抽一些烟,我想抽烟的时候总会走出办公室去楼道的窗边,我现在抽得多也出去得更频繁,他说你就在办公室抽吧,我说在办公室抽烟烟味儿重,我怕你不喜欢,他说他没什么不喜欢的,随即把我办公室的窗户打开得大大的。
白宇轩告诉我自从他从劳教所出来他的哥哥就疏远他了,“可能是我太胡作非为了吧,让哥哥为了我心力交瘁。”
他说那个时候总有个男的缠着他哥哥,他知道他哥哥不喜欢他,可是怎么也摆脱不掉。
“我知道他喜欢我哥哥,我见过他跪在地上亲我哥哥的鞋子。我哥哥厌恶的一脚把他踹开了。”
白宇轩和我躺在一起时就会把他一只无法动弹的手压在我的胸口上。我知道他想从我这里拿到的不过是都是他从他哥哥身上得不到的赝品,爱也好,**也好,有或者没有,对他来说原本就不是太在意的事。“我哥哥这个人脾气很急躁,他一直都是只对我好,对其他人没有什么耐心,我看他对老师你挺有耐心的,我哥哥不会是也喜欢你吧。”
我躺在床上说,我又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宝贝,怎么可能每个人都喜欢我。那个时候我其实和白宇轩一样不明白,他的哥哥到底是想对我做什么。
“他不是喜欢你我都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对你那么有耐心,其实我哥哥的情人很多,这我知道,如果和他的那些情人相比,那还是老师比较好。”
我问他怎么会知道他哥哥情人的事,他哥哥在这方面这么张扬?我说我还以为他哥哥是个很内敛的人。
我当然知道他哥哥不是什么内敛的人,他哥哥狂妄又高傲,视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唯一规则,我是说,他的哥哥总能伪装出一副深沉冷静的模样。
“在奢侈品商店碰到过几次,他们毫无节制的挑选珠宝然后让我哥哥给他们买下来。我不喜欢贪得无厌的人,哥哥怎么会喜欢那样的人呢。”
因为虚荣是贪婪最好的诱饵,你哥哥戏弄人心易如反掌就像玩一场叫人乏味的儿童游戏。
“看到那些人就会让我想起几年前那个缠着我哥哥的人。当时我想让那个人别缠着我哥哥,我就去他的学校找他让他死了这条心,我说我哥哥不可能喜欢他这种人的。他恼羞成怒的扇了我一巴掌,说我哥哥不喜欢他难道还喜欢我这个野种不成,我气得在人行道上一脚踹开了他,可是时机很差,一辆重型卡车超速行驶看到突然窜出来的他已经来不及减速了。”
我在床上躺着搂着白宇轩,我觉得他的心情变得很差,我说这是叫你难过的话就不要再说了,白宇轩说我难过的不是因为这件事叫我遭受了牢狱之灾,我难过的是这件事发生后我的哥哥就不那么爱我了。
他说因为他在劳改所呆过,他在学校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又因为他成绩优异,老师对他也是争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总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在路上拦截他想要和他打架。
“所以拉大提琴成了我唯一逃避现实的手段。大提琴我是从小学的,一直都学得不错,只是那两年为了逃避现实的荒唐练习得更勤奋了。”
他的哥哥那段时间刚接手家里的生意,每天都睡在公司不着家,家里就只剩他和哥哥的妈妈两个人。上学的时候生活还很规律,放假了他就干脆睡在练习大提琴的房间里。醒来就拉琴,拉得精神疲惫到极限了就在地上睡觉。
他说有时候哥哥也会回来,哥哥回来也只是吃饭洗澡睡觉,休息一两天又继续回公司工作,他们甚至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直到我的手受伤之后,我才觉得我和哥哥之间又重修于好了。我甚至很感谢这场灾难的降临,我躺在病床上从麻药中醒来时我哥哥抱着我一直哭,他说我再也拉不出那么好的大提琴了,他说他不会饶了那些加害我的人。可我当时想的是,我的哥哥又回到我身边了,那拉不拉大提琴有什么重要的。我不拉大提琴这世界上有的是人去拉大提琴,可我只有一个心疼我的哥哥。”
我问他真的一点都不遗憾?我听他哥哥说,他只差一年就可以去Curtis读书了。
“我终其一生也不会变成杜普雷,我忍受不了令人绝望的孤独。出世的天才和入世的凡夫俗子我只能选一个。我和你说过我这个人运气向来好,命运挑选了我喜欢的那个答案当作恩赐馈赠给了我。”
他说有件事要告诉我,他用奖金的一小部份给他哥哥买了一个手环,所以我们去京都住酒店的规格大概要降到四星了,飞机票也只能买经济舱了。“从来都是哥哥给我买礼物,所以这次拿了奖金我也想给他买个东西。他喜欢的那些手表我花光了奖金买不起,用他给我的那些钱买又毫无意义,我想就买个手环吧,不管他喜不喜欢都是一番心意了。”
我说这几次吃饭是留意到你哥哥总是带着一个金属手环。他说是啊,哥哥好像还挺喜欢的。不过可能就新鲜那么几天吧。
从夏天的第一声蝉鸣开始白宇轩就在期待我们去京都的旅程,他订酒店机票,催促着我和他一起办签证,我很惊讶他的护照上签证的印章居然只有瑞士和美国,我还以为这个世界除了亚马逊流域和南北极他应该都玩遍了。
“哪有人带我去玩,我自己的妈妈不要我,哥哥的妈妈忙着自己玩自己的,他的爸爸连家都回得少,我的哥哥所有的时间都被补习班占满了。”
他说客观的去看他的妈妈其实是个很不得了的女人。“她之前是哥哥爸爸的秘书,哥哥的妈妈说她一直试图勾引了哥哥的爸爸,哥哥说我那个爸爸什么德行你我都心知肚明。她在有了我之后就辞职了,独自一个人把我生了下来,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爸爸究竟是谁。我在六岁前的生活既不拮据也不优渥,没有什么吃不饱饭的印象,也不像哥哥家住的那么广阔明亮富丽堂皇。
我的妈妈没有太多时间和我在一起,她白天要上班夜晚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在家,我妈妈给我买了钢琴,她找人教我弹钢琴,每次她送我去幼儿园的时候就告诉我,回家把学的曲子弹一百遍妈妈就回来了。
当时让我觉得神奇是我弹完她要求的遍数她就真的回来了。那个时候我还太小,我不理解这其中的关联性,我把它想象成是我用音乐唤回了我的妈妈。就像远古时期愚昧的人以为是公鸡唤醒了太阳,其实你我都知道,无论这世界上有没有公鸡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有一天我妈妈说带我出去玩,在最初听到这话的时候是有一丝不安从我心里闪过的,但是能和妈妈呆一天的快乐憧憬很快就把那丝轻飘飘的不安吹走了。
我收好了我的话梅糖我的水壶,还带了一本哆啦a梦,我把这些都放进了我蓝色的书包里。我坐在车后的安全座椅上,我问妈妈我们去拿里,妈妈说我们去这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
她把我放在哥哥家的门口让我等她,她说她去买冰淇淋回来我们吃。我已经很习惯孤独和等待了,我把那本多啦a梦翻来覆去的看,我现在还记得那本书的内容,大雄和哆啦a 梦收养了一只从远古而来的恐龙。
我等不到妈妈也不敢走,我就坐在地上,蚂蚁把我的脚咬的火辣辣的疼。我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很害怕,他问了我几次名字我都不说话,因为在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和园长反复提醒我们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讲话。
哥哥那个时候应该是读…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宇轩还认真的计算了一下…应该是读高中二年级。他看到我衣服上面的名牌问我是不是叫白宇轩,我摇了摇头,因为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之前的名字叫齐宇轩,我是和妈妈姓的。他以为我听不懂他说话,就直接把我领进了家里。他给我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吃完了我问他可以弹钢琴嘛,他说他家没有钢琴,他问我为什么要弹钢琴,我说我妈妈本来是要带我出去玩的,她可能忘记我在这里了,我弹钢琴弹一百遍她就会回来了,哥哥说他家没有钢琴,因为没有人会弹钢琴,我就问他可不可以给我买一个钢琴。
等到哥哥真的给我买了一台钢琴的时候我已经明确的知道我的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弹多少次钢琴她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