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近郊的小镇是她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在前往Bray的电车上,又是一阵淅沥沥的雨,让汪其玉多少有些担忧。目的地的挑选非常随意,几人只是看了眼地图,就仓促地定下了一个靠近海边的小镇。不过这也是汪其玉梦寐的旅途,细微的随机性充斥着她的路线,让她能对此有更深刻的印象。
比起海滩,汪其玉更喜欢海崖。
山与海以一种直白的方式相遇,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缓冲区,更加壮观也更加辽阔。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海崖,上一次还是在英格兰的白崖。
詹姆斯几乎没有见过汪其玉的运动装扮。
有限的几次约会,汪其玉也总是喜欢穿更正式一些的衣服,即使仅仅看场电影,她也会穿休闲衬衫。詹姆斯一度怀疑,汪其玉的衣柜里没有T恤与运动衫。
从伦敦前往白崖并不费力,坐在火车上,汪其玉心情相当不错。
“今天是个晴天。”她感叹着,“晴天的海水是最漂亮的。”
“不下雨,爬山也会轻松一些。”詹姆斯取出墨镜,架在头顶,“如果你喜欢运动,我们可以经常远足。”
汪其玉点点头。
白崖是《赎罪》的拍摄地,汪其玉很喜欢这部电影,詹姆斯也很喜欢,但两人的理由并不相似。汪其玉总觉得,自己对这部电影的感情比詹姆斯诚挚许多。
詹姆斯声称,自己对这部电影的最大感情,源自于主角之一是爱尔兰人。
“这个理由好荒谬。”汪其玉皱了皱鼻子。
“我是爱尔兰人,我得支持爱尔兰人的电影。”他不以为意,“这个理由非常合理,否则为什么好莱坞电影清一色美国人是主演呢。”
汪其玉失笑。
“和你们不一样,我一直觉得同为英语国家,其实好莱坞电影的流行挤占了我们本国电影的发展。”爱尔兰人义正严辞,试图感化汪其玉。
“文化霸权,我清楚。”
“是的。”
“霸权是一种很难抗争的东西。”汪其玉回想着,“语言是天然的鸿沟,但是不可否认,好莱坞的风格影响了中国的很多电影。”
“我很希望我能改变爱尔兰的电影。”詹姆斯说。
“那你更应该去做导演,不是吗?”
詹姆斯沉默了几秒。
汪其玉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下决定的事情,涉及到人生规划的部分,总是比一般事情更加困难的。对她来说,她只不过是读了导演专业,甚至她可以在毕业之后接着回国做演员,又或者曾经赚的钱足够让她挥霍出一部小成本电影;但是对詹姆斯来说,事情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她往窗外望过去,远处阴蓝色的海终于在天际线上显露出来。
“其实爱尔兰的莫赫悬崖更有名,但是它实在有点远。”成栖一边低头导航,一边跟几人说着,“不过如果特别想去的话,我们可以攒出一部分费用坐车前往莫赫悬崖。”
“区别会很大吗?”
“不清楚,但是莫赫海崖是整个欧洲最高的悬崖。”
Bray有一个小山坡,以及山顶的巨型十字架。游客们沿着悬崖徒步(Cliff Walk),蜿蜒的小道不知伸向多远以外。走在山路上,海风大的惊人,吹鼓了几人的冲锋衣,又把安满的鸭舌帽吹飞,她只能狼狈地追着风奔跑。
足够荒唐也足够狼狈,反倒是让她们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快乐,仿佛是假装成熟的孩子,骨子里的顽劣一点一点冒了出来。汪其玉跟着笑,一边被海风吹得面颊生疼。
人类很容易浸泡在这样本能的快乐里。
走到山顶时,所有人的头发都是一团糟的,即便是梳了马尾的汪其玉,碎发也都乱蓬蓬地裹在面颊的每一个角落。
“休息一会儿?”柯靖元提议道,又自顾自地先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剩下一半的三明治。
“肚子饿了?”
“饿了。”她抓着包装袋,一边回答着。
海鸟从半空俯冲下来,一口叼走柯靖元的面包片——由于太过迅速,等到察觉到手指一松时,只能望见海鸟灰白色的恶劣背影。
“……”
食物被奉献给了鸟。
“噗嗤。”靠近她们的游客看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海鸟就是这样的,我们都不敢在这里吃东西。”中年男人说,“你们是游客?”
“是的。”柯靖元点头,她一向习惯于社交,尤其是在所有人并不乐于的情况下。
“从都柏林来?”
“从中国来。”
“哇——”中年夫妇对视一眼,“很远,来到这样的小地方旅行吗?”
他们语气里充斥着疑惑。
不解是正常的。远道而来的游客很难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目的地,尤其考虑到整个欧洲还有无数知名的旅游胜地的情况下。
于是,这个问题再一次出现了。
“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海风把大脑吹得麻木。
在大自然的攻势之下,汪其玉逐渐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她很自然地把堆积许久的话吐露出来。
“我的前任是一个爱尔兰人,但是我从来没去过他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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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就是在白崖底下拍的。”
“哪一幕?”
“塞西莉娅和罗比曾经在这里散步。”汪其玉说着,试图思考这一段情节究竟发生在哪一个时间节点。“兴许是,布里奥妮幻想中,恋人在战后幸福生活的时候。”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人不见了。
扭头看过去,才发现詹姆斯正在低头翻找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
“你过来一下,我找个东西。”他飞快地说。
隐隐约约的预感在脑袋里出现,汪其玉往回走了几步,踩在碎石上,看着站在白崖下的詹姆斯,脑子里一半是他本人,一般是电影灰扑扑的镜头。
他包里塞着的是一个定制的乐高玩偶,分明是汪其玉的模样,手里拿着摄像机,一幅运筹帷幄的姿态。
“这是——”
“我们认识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詹姆斯磕磕绊绊地说着,脑子里似乎提前写过一份草稿,但似乎又根本记不起来什么。“我想,我们能不能——”
汪其玉从他手里接过玩偶。
对她来说,早在大脑中演绎过今天发生的一切了。
他们异国,甚至她只是学生签证,等到签证到期她还得回国;
她曾经有一段婚姻;
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并不小。
……
尽管有无数理由让她拒绝这段关系,但是她最终还是——
“我也喜欢你。”
汪其玉知道他的心声,于是抢先一步截断他的长篇大论。
爱情是一种让她放弃本能的东西,她阻止自己细数关于他们未来分别的若干种理由,并且也清晰地知道他们并不会有所谓的“结局”。
她对未来了如指掌,但仍旧执着地让这一切发生。
就好像《降临》的情节。
轮到詹姆斯惊讶了:“喜欢我吗?”
“嗯。”
“为什么?”
“……”
汪其玉扭头往前走,不愿再搭理他。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快步踩在碎石上面,哗啦哗啦的响声一下一下追赶着汪其玉。
汪其玉的脚步也紧接着加快,逐渐变成小跑。
笑声从身后传过来。
还没来得及往后看,宽阔的胸膛就先一步撞上了汪其玉的脑袋,紧接着是詹姆斯的长臂勾住她的肩膀。
“感谢上帝。”他说。
“我跟你在一起,你感谢的竟然是上帝吗?”
詹姆斯只笑。
两人安静地坐在海边,凝视着海峡。
“海的那边是法国。”詹姆斯忽然说道,轻轻倚在汪其玉身上。“威尔士的对岸才是都柏林。”
他想家了。
“下次我们去威尔士。”
“下次,我们去都柏林吧。”
詹姆斯闭上眼睛。
他的眼皮很薄,在阳光下是粉红色的,睫毛的浅棕几乎变成金色,整个人带上一层金光。他整个人像是洋娃娃,晶莹剔透的。
汪其玉盯着他,詹姆斯忽而睁开眼睛,碧蓝色的眼珠像是爱尔兰海。他的灵魂停留在海的另一边。
“好,我们去都柏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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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的小镇有一家不错的Gelato。
经过了几公里的步行,几人都疲倦口渴,正需要冰凉美味的冰激凌。
捧着蛋卷的柯靖元小心翼翼地避开海鸥,一个人躲在角落,警惕地四处张望着。她已经损失了小半个三明治,不能再让海鸥肆意妄为了。
“其玉姐,如果你想把这一段掐掉,就提前跟我说。”成栖用勺子挖着纸杯里的冰激凌,一边蹲在她旁边小声说。
“没有关系。”
汪其玉笑了笑,“谈恋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不是吗?”
“当然了。”
“仅仅因为我离了婚,所有人就禁止我再次恋爱,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汪其玉的声音像是一朵云轻轻划过,“有人催促我再婚,有人让我保持独身,有人让我不要恋爱、专注事业,有人说我应该生个孩子。”
“你没办法阻断评论。”安满说。
“没错,没有办法隔绝评论。”
汪其玉的眼神落在安满身上,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就像是在看过去的自己。
安满的眼神和她的撞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没有人会试探别人的**。汪其玉知道,其实她们都好奇自己这段恋情是如何分手的,但她们都不会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