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过你这么出名,也这么美丽。”
隔着网络,化着浓妆、穿着礼服的汪其玉盯着镜头对面的男友,疲惫掩盖不掉她的兴奋。“是的,我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盼着我回来。”她微醺着说,一边脱下层层华服,留下简单的吊带与短裤。
“你应该快休息了吧?”
“还没有。”汪其玉轻轻摇头,把头上的发胶拆掉,“衣服是借的香奈尔的,必须要及时还回去。”
詹姆斯抿唇看着,一言不发。
“我后天的飞机回伦敦,赶不上圣诞节了。”汪其玉托腮看着他,“都柏林好玩吗?”
詹姆斯正在度过他的圣诞假期,和家人一起。
他的房间带有青少年的气息,就像是汪其玉看过的无数青春校园电影中的那样。简单的布局,墙壁上是各种偶像,书籍和唱片一并摆在书架上。只要足够安静,汪其玉甚至能听见柴火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不好玩,从小到大都在这里。”詹姆斯翻了个身,“一会儿我会出去跟朋友吃个饭,跑会儿步。”
两人都不说话了。
“我很想你。”詹姆斯最后开口。
“我也是。”
汪其玉笑眯眯地挂断电话,却并没有意识到,早已经抛在脑后的忧愁在这个瞬间忽然在詹姆斯心中萌芽。
几天之后的希思罗机场,汪其玉碰到了显然过分沉默的詹姆斯。
“你喜欢你在中国的生活吗?”
憋了半天,他终于问出口了。
“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之间好像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你是明星,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一个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混出头的演员。”
尚未脱离飞行的疲惫,汪其玉的大脑麻木得过度。
“什么意思?”
“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Uber司机沉默地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两人,继续看向正前方。恋人的争执并不少见,但是每一次争执,都是足够冲击的力量。
“不……你不是说说。”汪其玉阻断他的话语,“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差距,即便有,你要知道我绝对不在乎这些。”
詹姆斯看着她,眼睛里闪着难以言喻的挣扎。“但是我在乎。”
又淅淅沥沥下起雨。
汪其玉回想到,在第一次和詹姆斯约会的那天,也就是差不多的天气。其实没有什么缘分可言,伦敦总是阴雨绵绵,只不过她喜欢给这样的雨天下定义。
曾经她已经预料过的未来,正在逐渐从预知走向真实。
她闭起眼睛,知道自己畏惧的某一天即将到来。
****
回到都柏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街边有廉价影院,似乎会随机播放一些文艺片,并不吸引熙熙攘攘的本地人,反倒引起游客的注意。成栖买了四张票,排在队伍前面的是一对美国夫妇,精瘦且野性,衣衫轻薄得几乎漂浮起来。
等到电影开场,她们或多或少了解这部影片。
屏幕上闪着片名“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中文译作“风吹麦浪”,比起爱尔兰反倒更像是华北的辽阔区域。
即便是安满和柯靖元没有看过,也完全认识影片的男主角,正是影帝基里安·墨菲,那双属于爱尔兰的忧郁眸子里,闪着1920年代青年的孤独与愤懑。
上次看这部电影时,汪其玉和詹姆斯还在热恋期。
她因此看了大量的爱尔兰电影,逐渐从屏幕中抓住爱尔兰人的悲伤与幽默。
“其实我觉得我们的民族相当杰出,只不过它被牢牢地困在海岛上。”詹姆斯说,“被英国困住,被欧洲困住,被海洋困住。”
汪其玉亲吻着他的指尖,“所以,你像海鸥一样飞出都柏林了。”
“飞不出去的。”
他这么说着,闪着水光的蓝色眸子看向黑夜中亮着的电脑屏幕,抱着汪其玉蜷缩在沙发上。
汪其玉其实并不明白他的情感。
她的生长环境相当动荡,几乎是刚刚生根,还没等探出枝杈就立刻迎来搬家,她的交友圈也随着频繁搬家而无法存在,也就自然生不出对故土的思念。她没有故土,虽然以祖籍来说,她应当属于那片辽阔的黑土地。
甚至她不知道自己的祖籍。
她拥有迁徙的基因,祖辈就是闯关东的迁徙者,再往前几代更是无法追溯,因此汪其玉被教育的更多的是“树挪死、人挪活”。
她知道詹姆斯的难过,但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办法舍身处地感受到他的悲伤。
“这讲述的爱尔兰独立的故事。”詹姆斯给她介绍,“我的祖先最终胜利了,虽然只有一半。”
爱尔兰的一部分还属于“大英帝国”,贝尔法斯特与都柏林遥遥对视。
“我想到了我的爷爷,也参与过独立战争。”汪其玉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但是在世界上,这是二战的一部分。”
“他年轻的时候,家里颇有家产,也读了不少书,家里堂兄弟也都是体面的读书人。东北首先被侵占了,但是爷爷当时刚好在山东上学,等得到消息已经迟了,来不及回家,也没心思上学,心一横便去充军。”
詹姆斯好奇听着,手里还攥着酒瓶。
“但是他年纪实在太小,一开始是后勤兵,后来去了通信学校,在无线电台工作,直到战争结束。所以比起其他人,他很勇敢,但也的确冒险更少。”
“但是你们成功了。我不觉得爱尔兰成功了。”
是的。
汪其玉想,这或许就是爱尔兰人悲情的根源,书籍、电影或是音乐,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冰川一般的微弱呼喊。而直到现在,这样的呼喊声已经淡下去,爱尔兰终究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它被世界容纳,或者说,它被“世界”这个概念吞噬。
看到最后,汪其玉听见观众中的小声啜泣。
她的记忆瞬间被打成碎片,飘零在狭窄的影院里,关于詹姆斯的记忆似乎变得更加模糊,只凭借这些细碎的触发点才能回忆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关于影片的讨论还没有停止,这是仍旧是属于电影的时刻。
比起辩论,汪其玉更喜欢这种琐碎的聊天,各自说着自己的见解,也不去干扰别人的想法,划船经过旁人的海浪时驻足片刻而已。
她在想,自己骨子里就是这样的:文艺、孱弱、随波逐流又被人唾弃。
“基里安是我前男友最爱的演员,因此知道他最终走入好莱坞,他着实难过了一阵子。”汪其玉喝了点酒,困意逐渐上来,“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广阔的天地能让这样杰出的演员展开拳脚——”
“——即使,这片天地更像是迎合一部分人的审美。”
“是的。”
迎合,她们或多或少都在迎合这个世界。
尤其是,她们的职业和大众审美相关,自主意识和她们的“商品”属性相悖,于是便自然产生更激烈的冲突。
“我有时候看电影,觉得自己永远没有办法变得那么杰出。虽然做一个二流演员也还不错,但是我还是会感叹人与人的差距。”安满托腮说着。
柯靖元笑了。
成栖也笑,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你在跟那些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演员比较,你列举的那些演员——罗伯特·德尼罗、桑德拉·布拉克——都是好莱坞的佼佼者,我们有时只能仰望。”
成栖拨弄着面前的薯条。软哒哒的,已经垂了下去。
她仍然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感慨,“当差距足够大的时候,羡慕都很难产生,我发自心底意识到自己无法拥有这样的天赋,我的上限已经确定。”她话锋一转,“不过当我足够年轻的时候,狂妄淹没了我,我真的以为我会是下一个斯皮尔伯格。”
笑成一片之后,又迎来短暂的沉默。
“跟你们聊天真有意思,好像把我的灵魂给放出来了似的。”安满靠在墙壁上,头发上粘了墙壁的灰尘,却也丝毫不在乎。
“那是一定的。”成栖笑。这就是她拼命筛选出这几个人做综艺的目的。
她没有办法得知这个冒险的结果,从一开始直到最后,只能感觉到一种窒息的压力。这种压力并不随着旅途的开始而中断,也不随着节目的制作而消失。
“即便是为了这个节目,我进入娱乐圈也是值得的。”安满把杯中的酒喝光,露出一点微弱的笑。
汪其玉看着年轻的姑娘,抿唇跟着笑。
“詹姆斯,我想有一天我会离开娱乐圈。”她坐在狭窄的阳台上,望着狭窄的街道,一边沉声说道。
“如果有一天你选择不做演员,我也希望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发自心底不愿意做了。”
詹姆斯眼底是浓重如夜色的悲哀。
“我搞不清楚我究竟想要什么,詹姆斯,我只想要我在乎的人都幸福。”
“不,请不要这样。”
“我应该为自己考量——但是我没有自己,我没有内心。我从出生以来就是一个空心人,我注定没有我自己。”
汪其玉说到最后,英文水平已经无法支撑她说出一系列弯弯绕绕的话了。语言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在灵魂同频的时刻,他们站在吊桥两端,遥不可及却又共振。
“如果你因为我而放弃了原本的工作,我会很难过。”詹姆斯沉默片刻说道。
“我明白。”
“我很爱你,但我没办法为你放弃我的一切。”他又说,“我不能撒谎。”
“我明白。”
汪其玉凑上去,柔软的胳膊搂着詹姆斯的脖子。“有时候,你如果不够好,或许我还能离开得更爽快。”
詹姆斯轻笑。
一吻过后,汪其玉问,“你说,我们俩像不像《爱乐之城》?”
虽是面带笑意,汪其玉眼底透着一股绝望的快感,仿佛情感压缩在最极致时会变成一把匕首,扎进她的心脏。
詹姆斯摇摇头。
他否认这样的剧情。
汪其玉最终在都柏林的小酒馆里点了一首歌,正是主题曲《City of stars》。
“All we're looking for is love from someone else(人人都想从某个同样孤单的灵魂里找到爱)”
从导演成栖那里得知了几人的艺人身份,小酒馆老板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想要跟几人合影。
“可以签名吗?”红发雀斑的爱尔兰女人问道,笑声爽朗。
成栖诧异,“你认识我们吗?”
“不啊,但是说不定你们可以吸引来更多中国客人。”她直截了当地说,因为过分直爽,反而不惹得四人别扭。
这张拍立得最终被钉在墙面上,和许许多多张灿烂的、酒醉的面孔一起摆放着,不经意地露出一双棕褐色的亚洲眼睛。这双眼睛落在无数顾客身上,最终也落在了圣诞假期返回家乡的詹姆斯身上。
他并没有指望命运会优待自己,只是觉得一切已经算不上彻头彻尾的巧合。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他喊来老板,仍旧怀有着不切实际的渴望。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和汪其玉同时都停留在这个小岛国里,在陈旧的街道上能够彼此见面。但是,他看着相片上的轻薄衣着,也明白自己在痴心妄想。
“有些时候了吧。”老板没有细想,“我记得应该是秋天,天气还很暖和的时候。”
秋天。
往前几个月,詹姆斯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在好莱坞摸爬滚打,并不知晓属于自己的曙光何时才会到来。兴许即将到来,兴许永远不会,这个未知数悬挂在詹姆斯头顶,让他浸泡在压力的苦酒中。
而圣诞节前夕,未知落地,名声与鲜花像是礼物一般降临。
走在爱尔兰的冷风里,詹姆斯只假想自己是文艺片的主演,安静地走在街巷中。是《雨中曲》里举着伞的快活男人,也是《Begin Again》里纽约街头的女郎。无数的剪影和他的背影混合在一起,让詹姆斯有些迷离,但他只觉得是酒醉的问题,在心中坚决否认是出于目睹汪其玉的相片。
在这样的迷蒙里,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汪其玉的ins。
该说些什么呢?
他糊糊涂涂地想着,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敲击,顶着网络与匿名,勇气像是忽然降生,从他的血液里冒了出来。
【Dearest Cecilia,亲爱的塞西莉娅,
The story can resume. 缘分未尽。】*
他仍旧记得他们蜷缩在雪天的伦敦公寓里看《赎罪》的那天,记忆似乎永远不会斑驳,也不会缺损。电影中罗比对塞西莉娅念了这封信,彼时这对情人已经分离,并且永远不会重聚。詹姆斯为他们的爱情悲剧而流泪,一边低吟着台词。
“这个海崖我们一起去过,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
“就是在这个地方,我意识到,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不想要让命运把我们分开。”汪其玉说着,一边拿起床头的马克杯,浅浅抿了一口。
“命运不会把我们分开,它只会把我们粘合地更紧密。”詹姆斯信誓旦旦。
汪其玉似乎没有回答。
詹姆斯记得,她只是那么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就像是在看电影的结局,眼神洞悉又深刻。他当下被吓到,但他也太年轻,并不明白那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时间促使他回忆,他意识到,或许汪其玉那句话并不在对着他说。
她在和时间、和岁月对话,在说服自己而不是在互诉衷肠。
发完这句话之后,詹姆斯又点进汪其玉的主页,慢慢划着屏幕,似乎在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她的近况。
店员说的不错,她九月的时候的确在都柏林。她去了海边,去看了各种纪念馆,在圣三一学院前徘徊了许多遍。她为了一顿炖肉深入了都柏林的小巷,在镜头里,詹姆斯分明看到自己家的外墙——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墙外的小道上。
在镜头里,汪其玉的状态很自然舒适。
这是她和朋友在一起的状态;而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其实他完全没有好好看过她的朋友。他们的交往更像是两个完全孤独的灵魂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抱团取暖。
手机发出声响。
詹姆斯低头看了一眼,发觉是ins的回信。
【James?】
他下意识把手机丢了出去。
她怎么知道是自己?
詹姆斯的酒意已经彻底消失,头脑瞬间清醒。
【你给我发的消息,是什么意思?】汪其玉又问。
【如果我说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很荒唐?】
汪其玉的回信瞬间就降临了:【是的。】
她仍然不解,【为什么忽然想到我,有什么契机的吧?】
【我回都柏林了,在一家酒馆的墙壁上,看到了你的照片。】詹姆斯说道,并没有遮掩事实。【我没想到你会来都柏林。】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汪其玉并没有打算把这个故事说下去,她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随后又问,【我看过你导演的作品了,很出色,恭喜你,也祝贺你。】
恭喜早已经铺天盖地袭来,即便是出于汪其玉,詹姆斯也并没有多想什么。他逐渐对这些赞贺麻木,但紧接着,他又忽然觉察出什么。【我的电影在中国也可以看吗?我想,它目前只在洛杉矶、伦敦、都柏林和纽约上映才对。】
汪其玉仰起头。
摄政街的天使灯在眼前熠熠生辉,冬至日附近的漫长夜晚几乎被灯火照得透亮,街灯底下是一张张明媚的笑脸。
【是的,詹姆斯,我此刻正在伦敦。】
她的脚步慢了一些,眼前的安满与柯靖元回过头,透过拥挤的人群看着她。在她们身边,环绕着不少的工作人员,举着微型摄像机,正在拍摄属于她们的另一次旅途。
在第一季《爱丽丝穷游仙境》放送之后,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不少关注度与夸赞声,观众迫不及待地催促着下一次旅途,充足的经费支持她们前往任何一个角落旅行——只除了节目之后名声大噪的安满,没能凑出足够的假期。
因此,排除了漫长的旅行,她们几人把地点定在伦敦。
汪其玉曾经居住在这里。
柯靖元对《哈利波特》情有独钟。
安满则挚爱弗吉尼亚·伍尔夫。
她们都有各自的理由来到伦敦,和这座古老的城市会面。
也就在城市中散落的海报里,汪其玉驻足凝视,视线久久地落在角落的导演名上,随后看向她们,“我想看这部电影,你们可以先去附近逛一逛。”
白天回忆到的人,晚上又忽然联系自己。汪其玉觉得,这档综艺像是二人之间的纽带,硬生生把他们的缘份拽回一起。
The story can resume.
缘分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