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望州的夜不大安分,风声里好似混杂着野兽的嚎叫声,外头隐约听得见几个小士兵打鼾的声音。也可能是睡不着的人不大安分;她在想,萧弃睡觉时安静的呼吸,好闻的香味,柔软的身体,舒服的体温;靠近时酥酥痒痒的,没靠近时心里举重若轻,总想时不时抬头瞧一眼……
“算了!”谢挽宁抱着被子下床去:“去找她睡。”
谢挽宁终于接受自己认床认枕头的事实,不过自楚州一夜竟添了个认人的毛病——没有萧弃陪在旁边,便死活睡不着。
“萧小将军——”谢挽宁轻手轻脚摸到萧弃床边儿上坐下,戳了戳萧弃凹陷下去的腰肢:“没睡着的话,收留我一下?”
萧弃转过身来,皱皱眉头瞧她,黑夜里不大能辨认出模样,听着声音应当是自己人;谢挽宁索性将被子往床上一扔,贴着萧弃躺下,将她使劲儿往里头挤:“睡着了也得收留我一下。”
“晚安,萧小将军。”
……
萧弃惦记着去买红豆糕,起了个大早骑马进城去了;望州早晨的雾气十分重,等萧弃站在卖红豆糕小摊儿的前头,衣衫已经被打湿了大半。
红豆糕刚出锅还热乎,萧弃担心一路骑着马,等回去以后肯定就凉了,便问老板多要了几张油只,小心包好塞进胸口处暖着,乐津津回去找谢挽宁。
萧弃翻身下马,递了个眼神命安福拴上,一边献宝似的将红豆糕往外掏,一边快步走向营帐:“公主,红豆糕买回来了。”
营帐里空无一人,被褥什么的还是乱糟糟,却没有一点儿温度,是那种看上去人已经离开很久的样子。
“公主呢?”
安福拴好马,才刚小跑着赶回来,便遇上萧弃一番质问:“公主晨起时说要给将军做杏花酥,便命弟兄们去采杏花;后来又说我们不会挑,便领着三五个人自己挑去了。”
“混蛋。”萧弃心里一慌,眼神凉凉地扫在安福身上:“他们人呢?”
“往……南边儿去了。”
“你们是猪脑子吗?”萧弃一边拿上佩剑往外走,一边拧着眉头念叨:“杏花味苦,如何做得杏花酥?公主这是要跑。”
杏花林入口处歪歪斜斜躺着三五个人,睡得像死了没多久的尸体;萧弃上前挨个叫醒,急忙问:“你们睡这做什么?公主呢?”
最先清醒的那个大梦未完一样,眯着眼睛瞧了好半天才开口:“方才公主说要采杏花,我等便跟着来;后来公主说自己制了个顶顶特别的香料,叫我等闻闻;那香料怪得很,闻了便觉着晕乎,没一会儿便困了。”
“一群废物。”萧弃不吝啬自己字典里所有骂人的词汇,丢给地上东倒西歪的,傻子一样的男人们:“什么怪香料,那是迷药。”
“再往南几里便是望山寨,若是阿挽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统统都给我去死。”
萧弃有时候真觉着军中应当多些胆大心细女子,可朝廷不许;如今自己手底下净是些心尖儿比碗口还粗的,拼酒吹牛一个顶十个,真真儿交代些什么细致活,便也别抱什么希望了。
……
谢挽宁轻而易举就摆脱那些呆若木鸡的士兵,头也不回地拼了命跑;她想着,只要跑出这片林子,跑到街上,跑到有人有田的地方,自己无论如何也活得下去了;至于萧弃回去如何复命……她可是唯一一个拿着金羽令的女将军,还愁朝廷容她不下?
同萧弃担心的一样,谢挽宁没跑多久便遇上个望山寨的人,将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嫁到寨子里头去;好在谢挽宁聪明,她记得之前听说望山寨这几年势头很是不好,弟兄们大都吃不上饭,一定缺钱。
谢挽宁随手往萧弃她们的方向一指:“我刚从那边儿过来,那边有群朝廷来的,肯定有钱。你不如去给寨子里多讨些钱呢,讨个女人回去做什么;多了个吃饭的,你们老大岂不是要怨你?”
谢挽宁被放走了。
她越走,越觉着百姓生活困苦;不光是望山寨没有钱财,寻常百姓也是如此。易子而食她倒是没瞧见,却亲眼看到一位父亲将两个左不过五六岁的小丫头卖了;一个卖给别人做伺候少爷的房里丫头;另一个买到妓院去了。女孩哭得撕心裂肺,谢挽宁心里十分难受,走路也没了力气。
如今天下是谢家的,站在皇城看,天下十分小,小得不过由南到北而已,一眼便看尽了;站在望州,天下十分大,大到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从火里、水里、绝望里、痛苦里,挣扎着出来……谢文启,这就是你那满朝文武打的天下,谢家的天下。
谢挽宁走得累了,靠着半棵树桩子歇息;不远处一阵小孩哭泣的声音,哭得好像快要没了力气,细细弱弱,声如蚊蝇。谢挽宁循着声音找过去,一股子腥臭味扑鼻而来,以一种十分猛烈的攻势逐渐占据大脑。
“小妹妹,你哭什么呢?”
角落里蹲着的小女孩回头看她,眼里的红血丝十分可怖,小女孩侧身一瞬,谢挽宁看到刚才被她挡住的一地狼籍——一摊血,几根四散的残肢,一颗辨不出五官的头颅,和一双充满绝望,叫人怜惜的眼睛。
“这……”
谢挽宁张张嘴巴说不出话来,这样血腥的场面叫她心里直发毛。
“这是我娘。”小姑娘沙哑这声音指了指地上一摊血:“我们逃荒到这里,遇上两头狼,娘亲叫我藏在石头缝里别出来,她自己被咬死了。”
“我娘被咬死了。”小姑娘着了魔似的,眼睛里已经瞧不见悲伤了,反倒是一脸生便生死便死的坦然。
“对不起……”谢挽宁扑上去抱着她。
“姐姐为何说对不起?”小姑娘应当是许久没有体味过这样温暖的拥抱了,两手悬空许久才生涩地轻轻搁置在谢挽宁背上,续言道:“姐姐快些走,这里有狼。”
“我带你走我们一起走好吗?”
小姑娘放开谢挽宁,眼睛无力地睁了睁,复又指着地上沙哑道:“姐姐忘了?我娘还在这。我得……陪着我娘。若是……”话说一半,小姑娘“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谢挽宁上前摸了摸脉搏,试了试呼吸——还好,晕倒了而已,还活着呢。
她轻轻晃了晃小姑娘试图叫醒她,没有成功;她本想在原地等她醒来,可等不到了,万一望山寨的人察觉到找过来,她俩都活不成;而且或许还会被毁了清白。觉此,谢挽宁背着小姑娘继续朝前走。
谢挽宁走得十分小心,一脚深一脚浅,生怕摔到女孩;但也实在累得不行,只能走走停停。好在野兽什么的都是昼伏夜出,一路上连狼叫也没听见。
但还有约莫两个时辰便要天黑了,她也不晓得自己走不走得出去……
小女孩摸起来十分瘦弱,骨头硬生生硌着谢挽宁的后背,她总觉着自己背的不是活人,而是个骨头架子。
“这得饿了多久啊……”
自先皇走后,谢文启大肆征收敛财,将收来的税作为攻下四周友邦的军费开支;以致后来没有余力应付吐蕃来犯,只好把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嫁过去了……可她自己毕竟是皇亲国戚,尚且衣食无忧;外头的百姓不然:易子而食,饿殍遍野,流民四处逃窜,民不聊生。
她全看见了。
乱世之内,连野兽也吃不饱吧;没等天幕彻底降下来,草垛窜出来两头狼,恶狠狠盯着谢挽宁。
“完了。”
谢挽宁心下一凛,敛住呼吸,嗓子眼冒出来一股子铁锈味,两腿不住地发颤。周遭的一切好似齐齐静止,那畜牲定是饿了许久,皮毛松松垮垮挂在骨头架子上,尾巴也没有力气竖起来,只等着用面前两人填饱肚子。
谢挽宁慌得厉害,紧绷的毛孔一点点泄气,顾不上发软发怵,只能拼着浑身力气逃跑。树林里的路不平整,跑几步便摔上一跤;谢挽宁便挣扎着站起来,复抱着女孩接着跑。
可人终究不是野兽,谢挽宁两条胳膊逐渐没了力气,绊了一跤之后,怀里的小女孩滚了出去,被两头饿狼相争着撕咬,顷刻间血肉模糊。
谢挽宁胃里泛了阵恶心,瞳仁儿搁置在眼眶中央十分不安生地抖了抖;她不敢叫喊,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狼终究还是发现她了,哒哒哒的爪子挠了挠地,朝谢挽宁龇了龇沾满血的獠牙,谢挽宁喘着粗气不动声色地后撤,靠在一棵树上,筋脉皆断似的没有力气。
她眼睁睁看着那畜牲向她走来,眼皮不听话地突突直跳,嗓子眼里发出无助的呜咽声。
“算了。”
她眼一闭心一横:“死了便死了,也好以后过做个吐蕃人的鬼。”
周遭安静极了,她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察觉得到那畜牲正一点点靠近;谢挽宁颤抖着睫毛觑了一眼,野兽欺身上前,朝她张了张血盆大口,獠牙上还挂着刚才小女孩身上的血;谢挽宁大口喘着气,瘫软在地上不敢睁眼;忽然听到耳侧风沙急颤,同一个叫人安心的香味撞了个满怀。
谢挽宁睁开眼,竟是萧弃赶来救她了;萧弃跪在地上将她紧紧搂住,手柔软冰凉,轻覆在她眼睛上,舒服极了;谢挽宁同她贴得十分近,感受得到她胸腔起伏,呼吸错落有致;听得她心跳声里夹杂着巨大的惊恐和悸动。
“萧弃……”
谢挽宁想要拨开她的手,眼前原本透着光的指缝忽而分毫不差合地更紧了些,萧弃低声说了句:“别看。”
两头狼被萧弃的一众手下解决掉,萧弃一直捂着她的眼睛,谢挽宁终究是没瞧见饿狼的尸首。
……
谢挽宁软绵绵趴在萧弃后背,心满意足地将脑袋侧着,轻巧地搁置在她肩膀上,细细弱弱问:“又要带我回去么?”
“嗯。”萧弃轻点头。
谢挽宁耷拉下来的小腿晃了晃,原来危难之时有人来救命的滋味是这样的,更何况,还是个自己十分喜欢的人。
“若是我刚才被狼咬死,其实还挺后悔的。”
“嗯?”萧弃温声问她:“后悔什么?”
谢挽宁小小叹了口气,“还没叫你尝尝本公主亲手做得桃花酥呢。”
还没……亲口道声谢,亲口说声喜欢呢。
萧弃耳廓红红的,小公主温热的呼吸扫着脖子,令她不大想说话;只低着头默默走,心里道了千万声“幸好”。
……
回到营帐,谢挽宁仍是生不出走路的力气;萧弃便将她打横抱着;待安福掀开帘子令她走进去,胳膊已经酸极了,可仍旧缓缓松劲放手,待谢挽宁坐定,才抽出胳膊揉了揉。
不过她并未将谢挽宁抱到床上,而是令她蜷缩在房里一处角落。
“这是做什么?”
谢挽宁心里小小打着鼓,难道□□成功了?看上我了?想要同我在一起?
若真如此,她原不必这般藏着掖着,就算方才骑马时同我说,我也会答应的。
萧弃一手轻抚公主乱遭遭的头发,一手食指抵住嘴唇,“嘘”了一声,温出些不咸不淡的声音道:“别说话,也别出来。躲好。”
萧弃随手用毯子将谢挽宁盖住,转身出去。
“这萧弃又犯什么毛病。”
谢挽宁正疑惑,却听见外头有些动静:望山寨的人前来讨要钱财了。谢挽宁离得远,头上又蒙了毯子,听不大清楚;似乎是要么给金银要么给人的意思。
“不过我也没同他们说我的身份?他们怎知我在这儿?”
过了会儿,外头的动静平息下去,只有风吹干草的声音,一阵儿接着一阵儿;谢挽宁却也不出去瞧,只默不作声地窝在萧弃安置的地方,静静等她来寻她。
“公主,他们走了;您快些梳洗梳洗吧。”
来者却非萧弃,而是安福。
折腾了许久,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谢挽宁十分累,沙哑着嗓子问安福:“望山寨的人方才来了?”
“嗯。”安福一边点头,一边将她搀扶着坐起来。
“唉……”谢挽宁小小叹了口气:“他们也是可怜,世道纷乱,他们没钱花,没饭吃,讨个生活而已。”
安福往窗外瞥了一眼,仍是心有余悸;谢挽宁安慰他道:“没事的,他们应当,也不是真的要掳我。”
谢挽宁顺着安福的视线往外瞧,正好同躲在门口的萧弃对上。
“萧将军瞧什么呢?进来呀。”
萧弃换了身衣服,较方才更为立整些;手里拎了个模样精巧的盒子,安福识趣地点了个头告退了。
“昨晚公主说要吃红豆糕,今晨我买了些,不过已经凉了,不能吃了;这是我差人新买的糕点,公主先垫垫,一会儿我们吃饭。”
谢挽宁点点头,墙壁上拓印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矮一点的歪着脑袋,两手撑着床沿翘起脚尖晃啊晃:“将军怎么笃信一定找得见我?”
萧弃生疏地撤出条帕子,将谢挽宁额头上一点点灰土轻轻沾掉,随后低头莞尔:“不是笃信,是必须。我必须找见公主。无论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只要公主走丢了,我便会去找。一辈子也找得。”
谢挽宁抬眸望她,略略抬抬眉尾,轻揽过萧弃的手,在她手心儿里一划:“将军想替我更衣吗?”
萧弃支着眉头“唔”了一声,摇摇头表示并无此意;
谢挽宁好笑地扩扩嘴角抱起胳膊:“那你还杵在这做什么?”
萧弃的羞報慌不择路,耳后便兵荒马乱地生出些许绯红,将装着糕点的食盒搁置在桌上便出去了。
那盒子糕点十分好吃,谢挽宁记了一辈子。
一辈子十分久十分久,方才被野狼吃掉的小姑娘却已然过完一辈子了;谢挽宁心里难过,草草一见,还未来得及知道小姑娘姓名;哭丧都不晓得该如何哭。
“出发吧,我们合该去柳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