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柳州路遥,一行人清早出门,太阳快要落山时才到。晚霞是世上最温情的纱,款款洒落到世人身上,最接近黄昏,却最向往黎明。
萧弃埋头整理床铺,前段时间总和谢挽宁枕一条枕头,晨起时自己的脑袋往往耷拉在一旁,脖子十分酸痛;这回她放了两条枕头,规规矩矩的一字排开。
谢挽宁就坐下一边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想知道:瞧上去这般清汤寡水的人,究竟有没有七情六欲。
萧弃虽生了一副清淡的模样,穿衣还总是胡乱搭配一气儿,手腕子上又戴了个顶土气的金镯子,却好似揣了一身的故事,总能让人看上一眼便想要探索一番。
她的面容干净极了,好似雪山顶尖儿上一块没被污染过的冰块,在冰水里转过一圈拿出来一样,清冽透明。
身段也是颀长,脖颈同衣领子贴合地十分好,上面隐隐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好似白壁上湃了滴花汁。
“将军生得十分好看。”谢挽宁道。
萧弃唇线微动,谢挽宁指尖抵着木头桌子轻轻一划:“若是能与将军私奔便好了,你愿意吗?”
萧弃勾着脖子,淡如冰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过半晌才启齿道:“公主自重。”
“自重?”谢挽宁一下打着了火石:“我嫁给那又老又丑的吐蕃人便是自重了?”
萧弃总是如此。谢挽宁每回想要欢天喜地地同她说些什么,那厮总不咸不淡地揶揄回去,什么自重。自持。无妨。告辞……
谢挽宁不想再理她了,自顾自梳洗梳洗准备睡觉。直到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躺下,也一句话不同她说。
……
“公主?”
黑夜将感官放大,听觉,嗅觉,都灵敏极了。萧弃的声音划破黑暗,轻轻敲了一把谢挽宁的耳廓,冷香也淡淡的。
谢挽宁刚才的生气消了半分,问她:“怎么了?”
“公主这两日心情不好。我明日带公主去骑马兜风,好不好?”
谢挽宁心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她从小就被公主礼制约束,骑马打猎什么的,从来不准掺和。
“嗯!”她应得轻快,可是听着太过兴奋了,担心这样会叫萧弃得意,便清清嗓子添了句:“别以为这样我便会原谅你,萧弃。我如今还是很生气的。”
萧弃觉着谢挽宁生气起来好像个沾了水的小鸡,扑腾着翅膀龇牙咧嘴,却如何也不会伤害你。
“揣着生气会梦魇的,好生睡吧。”
……
六月中旬了,柳州比起望州和京都都更热些,萧弃带着谢挽宁在林子里纵马兜风,觉着闷热一气儿全被抛诸人后。
萧弃有心教会谢挽宁骑马,谢挽宁也有心学。她是个十分有灵气且天资聪颖的学生;不过一个下午便已然学会了。
两马并驾,两人协同;自柳州林地一路北上纵马到坊间,牵着马慢慢走,太阳便要落山了。
初夏的霞色好看极了,比萧弃耳后的羞報要浓许多,红墨入水一样的。
“萧弃。”谢挽宁漫不经心唤她一声。
“嗯?”
“你瞧那朵云,是不是像极了红豆糕?”
她懂了。谢挽宁想吃红豆糕了。
萧弃将手里的缰绳递给谢挽宁,嘱咐道:“那条街应当有卖的,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
“诶!”谢挽宁却将她叫住,“你不怕我跑了?”
萧弃摇头,长腿一翻又要离开;谢挽宁晃了晃一左一右两条缰绳:“马惊了怎么办?它们会车裂我的。”
萧弃差点笑过去,将她手里的缰绳一并接过去:“那公主陪我去吧。”
若是打碎了夕阳撒进面团里,大概就同红豆糕一样好吃吧。
萧弃有些口渴,卸了挂在马脖子上的水壶准备喝,却先一步被谢挽宁拦下来,险些被顺着壶嘴滴下来的小水流呛死。
“你干嘛?”萧弃便咳嗽便问,五官难受得扭在一起。
“你这几日不能喝凉水,注意点呀。”
萧弃的疑窦挂上眉梢,从纤长寡淡的睫毛里倾泻,问了句:“为何?”想了一想,又添了句:“公主怎么知道?”
“上个月此时,在河边……”谢挽宁有些羞,低着头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两圈儿:“瞧见你在洗带血的衣裤。”
萧弃清清嗓子,嘴唇翕动一下,谢挽宁又先一步截了话头:“可我就要走了,往后你一个人在军中也是要注意的。”
谢挽宁话尖儿挑着一点点小失落,没等萧弃察觉到便耸耸肩自己调整好了:“可别觉着当了大将军便不得了了,毕竟是女孩子嘛,以后落下病根可不好。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了。”
谢挽宁满意地点点头:“卖红豆糕的小摊一定有热水,我去给你讨些来,等我。”
这是萧弃自从军以来,头一回被当个女孩子一样在意。
这条街很长的,街道蜿蜒,却也一眼能望到那头,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被吞没,街巷人便少了;谢挽宁的视线落到路边儿一把琴上,她想买。
“老板,这个多少钱?”萧弃又一次识别出她的小心思。
老板比伸出五个指头比划,一脸商人模样看着二人。
“五十两?太贵了吧!你不如去抢五十两!”
老板却摇头,指尖抵着琴弦弹了一下,“五百两。”
谢挽宁正要暴起,萧弃却真掏出张银票递给她,“我去出门时没带够钱,只有这四百两了。余下一百两明日我差人送来可好?”
老板笑得像花儿:“贵人随意,记得送来便好!”
谢挽宁抱着琴自是欢喜的不得了,开心得额头前面碎发也跟着颤了颤,将满心欢愉抖擞出来。
“那老板一看就是见你好欺负,坐地起价,你怎么也不理论两句?”
“买给公主的东西自是不该计较锱铢毫厘的。”
谢挽宁拽了拽她的衣角,小猫一样歪着脑袋问:“你是不是十分有钱?”
萧弃又被问住了。
“我瞧你素日只戴个丑不拉几金镯子在手上,还以为那是你全部的身家呢。没想到萧弃你出手,十分阔绰。”说着,谢挽宁兄弟似的在萧弃胸脯上拍了一下。
萧弃抬起胳膊撩开袖管,“丑不拉几”的金镯子松松夸夸挂在她手腕子上,萧弃若有所思盯着看了看,温声道:“这是我离开时,我娘给我的,我想,她定是想要我将此物,送给我此生最爱的人呢。”
冒犯了。
谢挽宁真想任时光倒转回去,狠狠捂上刚才那个不懂事的小蹄子的嘴巴。
“那个……我不是说你的镯子丑的意思啊。我的意思是……”谢挽宁发现了,找补一件事很难很难,编织一个借口比编织一身衣服还难:“我是说这样的素金,本配不上你金羽令大将军的身份……”
“哎呀也不是配不上。”谢挽宁真想用骂过萧弃的话再骂自己一遍:我娘说,若是一个人不会说话,大可以闭嘴的。
“算了!我不说话了。”
她于是闭嘴了。
回去的路有些冷清,萧弃总想说些话,来借此告诉谢挽宁自己方才并没有介意,但她不善言辞,琢磨了好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挽宁确实聪明,感受到萧弃想要活跃气氛的心思,便自头上卸了个珠钗递给她:“这个珠钗送你;就当感谢你买琴给我了。”
珠钗上坠着的,是顶稀罕的绿宝石。
“这……不妥。”
“什么妥不妥!叫你拿着就拿着!”
谢挽宁一下子将珠钗塞到萧弃怀里:“将军既不愿同我私奔,那我便要你一生一世都记得我的好。就算你以后嫁人了,也要记得,一辈子都要。”
最好下辈子也要……这样即使不用私奔,我们也可以在一起了。
这后半句话被谢挽宁藏在心里,腻腻歪歪的言辞她从来不宣之于口的。
“多谢公主。”萧弃道。
……
回到离营帐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谢挽宁远远儿瞧见安福弓着腰沿着路仔细看了又看,好像在找东西。
“你干嘛呢?”
安福一惊,忙迎上来接过二人的马,绿豆大小的眼珠子里闪过一点惊慌,被萧弃悉数捕捉:“你慌什么?”
审犯人似的。谢挽宁从没听过比清汤寡水更冷淡的语调——是萧弃的质问。
“属下该死!”安福俶地一下跪倒在二人面前,谢挽宁一下子弹开,萧弃确是淡定,等着安福道出什么滔天的罪孽来:“将军亲自雕刻的木牌被属下弄丢了,找了许久仍是不见。请将军责罚。”
这等小事就把安福吓成这样,萧弃平时在军中得多凶啊?谢挽宁暗自想。
“无妨,我再替你刻一个便是;下回贴身收好,莫要丢了。”
谢挽宁扫了一眼安福的背影,抬眸认真地盯着萧弃问:“这是何物?为什么给他刻不给我刻?”
“战场刀剑无眼,许多将士们死后认不得来处,我便给他们每人都刻了一个木牌贴身放着;上头标了姓名籍贯,家中人口什么的。方便迫不得已之时,亡灵能够魂归故里罢了。”
谢挽宁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担心会冒犯到她,怯生生问:“我能不能也有一个?”
“好,”萧弃笑得同天光乍泄一样,眉头霎时间便松了,嘴角勾出个不常见的弧度,同她说:“我有空便给你刻一个。”
天黑透了,月光渗过竹柏缝隙洒在林间地上;瞧一眼,心头的躁动都没有了。
萧弃发现个十分有趣的事情,谢挽宁走路时,总习惯刻意避开地上的黑影,而去踩月光透得过来的地方。或许小姑娘心里实在干净,总乐意用善良揣摩人心,即使有人要挟她,她也会从善如流地想,“因为乱世而已”。
干净的人,总是讨厌阴影黑暗和污浊残忍的。